(1)
冰冷的夜风裹挟着烟火焦糊的刺鼻气味,像刀子一样剐蹭着徐锦怡的脸颊。她赤着足,每一步都踏在冰冷坚硬、棱角分明的路面上,碎石、砂砾如同无数细小的针,反复刺扎着她早已布满燎泡、渗着血丝和黑灰的脚底。每一次落下,都传来钻心蚀骨的痛楚,让她浑身控制不住地打颤。
可她走得很稳,脊背挺得笔直,如同她手中紧握着的那柄从侯府带出的铁剑。
两匹健壮的挽马,拉着一辆原本装载杂物、此时显得格外简陋灰突突的旧青篷马车,不紧不慢地跟在她的身后。马蹄铁踩在寂静街巷的铺路石上,发出空洞而清晰的“嘚嘚”声,应和着她赤足踩踏的微响,在这被侯府火光映红的京城夜幕下,奏响一曲孤绝的回廊。
马车前方,骑马并行的两个高大身影沉默得像两尊铁塔,正是徐家商队最核心的护卫头领——徐忠和徐勇兄弟。他们此刻的神情无比凝重,眼神锐利地扫视着黑暗的巷道角落,偶尔落在前方那个踽踽独行的少女背影上时,眼中便会掠过无法言喻的震惊与痛惜。
他们奉老爷之命,原本是去侯府后门接小姐的贴身物件。谁曾想刚到附近街口,就被侯府冲天的大火和潮水般涌出的混乱宾客惊得魂飞魄散!更让他们肝胆俱裂的是,在火光映照下,他们看到了自家大小姐——那该被万千宠爱簇拥的新嫁娘——浑身狼狈,赤着双足,如同一个从深渊爬出的复仇亡魂,拖着一身被撕破又熏黑的嫁衣,一步一个血印地走出那扇象征着地狱的大门!
徐忠几乎是从马背上滚落下来,红着眼,二话不说脱了自己的外袍就冲过去要把小姐裹起来抱上车!却被徐锦怡冰冷得毫无情绪的眼神止住。
“我走回去。”她只说了一句话。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徐忠虎目含泪,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强忍着撕碎侯府所有人的暴怒和撕心裂肺的心疼,默默解下贴身内衫撕下干净的衬布,跪下来不由分说地、颤抖着手去包裹她那双已经血肉模糊的脚。粗糙的布帛接触到皮开肉绽的伤口,徐锦怡的身体明显抽搐了一下,却连哼都没哼一声,只是眼神空洞地望着远处徐府的方向。
徐勇则一声令下,护卫们抽出了兵刃,瞬间将徐忠和徐锦怡严密地护在中心,隔开了所有试图靠近惊疑窥探的目光。同时派出一人骑快马,疯了一般朝徐府的方向绝尘而去报信!
此刻,徐忠徐勇看着前方那个单薄却又仿佛蕴含着风暴的背影,赤足踏地的每一步,都如同踩在他们心头。那破碎嫁衣下渗出的点点猩红,在夜色里犹如盛开的恶之花,刺得人眼疼。他们兄弟俩在徐家商路上出生入死十几年,见惯了血雨腥风,此刻却只感到彻骨的寒。小姐在侯府,究竟遭遇了什么?!
马蹄声和脚步的合奏,在越来越浓的寒意和街道两旁紧闭门户后窥探的死寂中,显得愈发沉重诡异。越靠近城北权贵云集的富庶区域,空气中那股属于永安侯府的烟火焦糊味就越淡,被昂贵木材、精心养护的花卉散发出的富贵气息取代,也衬托得他们这诡异的一行人更加格格不入。
终于,徐府那座门庭显赫、气派异常的府邸出现在长街尽头。
徐府不同。它同样朱门高户,石狮威严,但这份气派透着几分商贾特有的务实和低调的奢华。门口的灯笼照例明亮,照亮了此刻门前黑压压一片的人影。
气氛凝重得如同冰封的潭水。
(2)
徐老爷子徐明川穿着一身玄色锦缎常服,负手而立,站在紧闭的大门中央正前方。他身形魁梧,面方口阔,眉宇间积威甚重,此刻一张脸沉得能滴出水来,嘴角紧紧抿着,眼中翻滚着暴怒的风暴!他身边站着管家徐福,还有十几个身着劲装、神情冷峻的护卫统领,个个手按腰间刀柄,如临大敌!
远远地,看到自己心尖尖上的女儿——那个本该嫁入高门享尽荣华的女儿——穿着如此不堪、赤着脚,浑身散发着烟熏火燎和血腥气的狼狈模样,一步一步朝着家门走来……
徐明川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眼前阵阵发黑!胸口像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揉捏,疼得他几欲窒息!
“混账东西!!!”
一声雷霆般的怒吼,带着喷薄欲出的血腥暴戾,轰然炸响在寂静的徐府门前!这声吼不仅响在徐锦怡耳边,更如同重锤砸在每一个徐府人的心上!一些胆小的仆役吓得腿肚子直哆嗦。
吼声未落,徐明川魁梧的身体已经如同暴怒的雄狮,猛地冲下台阶!几步就跨到了刚停驻在阶下的马车旁!
他甚至没有看清女儿脸上那几乎不似活人的表情,也没细看她脚上惨不忍睹的伤!冲天的怒火和对陆家侯府的暴虐杀意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理智!
“老子打断你这不知廉耻的逆女狗腿!”怒喝声中,徐明川蒲扇般的大手高高扬起,带着呼啸的破空风声,朝着徐锦怡的脸颊狠狠掴去!
那力道,足以将寻常人扇得脑震荡!
就在徐忠徐勇目眦欲裂却不敢阻拦、眼看着那带着劲风的巴掌就要落下时——
一道纤细的身影,带着哭腔,如同拼尽全力的飞鸟,不管不顾地从敞开的府门内冲了出来!
“老爷!不要——!”是徐锦怡的母亲柳氏!
她显然也是匆匆赶来,发髻只松松散散挽了一半,穿着一身素色的内宅常服,连鞋都没来得及穿好。一张保养得宜、风韵犹存的脸上此刻满是惊惶、心痛和滚烫的泪痕!她根本不顾徐明川的雷霆之怒,猛地扑到了徐锦怡身前,张开双臂死死搂住她!用自己单薄的脊背,迎向那带着万钧之力的巴掌!
徐明川那一巴掌,在距离柳氏后心只剩半尺之处,被一股猛然回神的惊恐骤然打断!硬生生停在了半空!
“你……!”徐明川看着妻子死死护着女儿、泪流满面的样子,再看看女儿赤着足、衣衫褴褛、眼神空洞仿佛只剩躯壳的模样,满腔暴怒像是撞上了铜墙铁壁,噎得他脸色由红转青,再转白!胸膛剧烈起伏,那只悬在半空的手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后怕剧烈地颤抖着!最后猛地一甩!
“慈母多败儿!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他嘶吼着,如同受伤的野兽,猛地转过身去,魁梧的背影微微佝偻,手指颤抖着指着敞开的府门,“把这……把这丢人现眼的东西……给老子拖进去!捆起来!关到祠堂去!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放她出来!谁也不许给她吃喝!”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被撕裂的痛楚和无法宣泄的狂怒。
“爹……”徐锦怡的声音终于响起。如同砂纸磨过粗砺的石头,沙哑破碎,却异常清晰平静,“不用拖,我自己走。”她从柳氏因哭泣而微微放松的臂弯中轻轻挣脱出来。
柳氏的眼泪落得更凶,却不敢再阻拦。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徐锦怡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血肉模糊、沾满泥土砂砾、如同从地狱里捞出来的脚底。那细小的燎泡被磨破,血水混着黑灰淌下来。她仿佛感觉不到那锥心的剧痛,目光只有一片死寂的空洞。
她弯腰,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在徐忠徐勇心痛欲绝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双脚踩上冰冷坚硬的台阶石面时,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了一下。
没有痛呼。没有皱眉。
她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冷带着徐府熟悉花草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一丝辛辣的痛。然后,在徐明川暴怒而痛苦的背影旁,在柳氏无声的泪雨下,在徐府所有护卫仆役震惊、疑惑甚至带点鄙夷的目光中——
徐锦怡拖着沉重的脚步,像一个走向刑场的囚徒,一步一个染血的脚印,沉默而倔强地踏进了那座她以为永远逃离,却又最终归来的、金玉其外的——家。
那扇沉重的、象征着财富和地位的红漆大门,在她身后,被家丁沉重地关闭。
隔绝了身后京城的万家灯火。
隔绝了永安侯府方向那尚未完全熄灭的、仿佛在嘲笑她的冲天红光。
也隔绝了……她前世通往地狱的起点。
(3)
沉重的脚步碾过汉白玉铺就的回廊,穿过一道道精心布置的花窗月门,最终停在了一处院落前。院门敞开,里面灯光通明,正是徐锦怡未出阁时居住了十几年的绣楼小院——“霁月轩”。
这曾是她的一方天地。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透着父母的娇宠与奢华。院名取自“光风霁月”,寄寓她一生坦荡光明。
此刻再踏入,却恍如隔世。
厅堂内,柳氏强忍着泪,红着眼睛指挥着心腹丫鬟春桃和春杏忙碌:“快!打温水!软布!要最软的细棉!还有药!最好的烫伤药和活血化瘀的膏子!再去库房,把上个月北边药行刚送来的百年参王切片……熬参汤!快!”她的声音因为担忧和心痛而颤抖不稳。
两个被吓坏的丫鬟忙不迭地应着,白着脸匆匆跑出去准备东西。
柳氏颤抖着手想亲自去扶女儿坐下。
“娘,我自己来。”徐锦怡却轻轻拂开了母亲的手。她的声音依然沙哑,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仿佛身上那被烟火熏烤得焦黑硬结的嫁衣和血肉模糊的双脚,伤的不是她自己。
她走到那张熟悉的、铺着厚厚波斯绒毯的软榻前。这张榻,是她无数个午后倚靠着看账本、听故事的地方。绒毯的触感本该温暖柔软。
可她只是低头看了看。
然后,在柳氏和跟进来的管事徐福等人惊骇的目光中——
“噗通!”
徐锦怡双膝一曲,竟是直挺挺地、毫无缓冲地朝着地面——那华丽而冰冷、纤尘不染的白玉砖石——重重跪了下去!
膝盖骨砸在坚硬无比的玉石上,发出让人牙酸的沉闷声响!那双早已惨不忍睹的赤足,也因这冲击剧痛而猛地蜷缩了一下!
“锦怡!”柳氏失声尖叫,脸色瞬间煞白!扑上去就要拉她!
“别碰我。”徐锦怡抬起头,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封千里的力量,瞬间阻止了所有人的动作!她跪得笔直,仿佛钉在了那片冰冷坚硬的玉石上。沾满污渍的破碎嫁衣下摆散开在地面,如同凋零的残破蝶翼。
她抬起头,目光不再是之前的空洞,而是燃烧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决绝,甚至带着一种……视死如归的疯狂!
那眼神,撞上被巨大动静惊动、满腔怒火踏入厅堂正欲咆哮的徐明川!
“爹,娘。”徐锦怡的声音不大,清晰地穿透厅堂,每一个字都砸在地上,铿锵作响,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冰冷!
“女儿徐锦怡,今日做下大逆不道、辱没家门之事,罪该万死!”
此言一出,厅堂内落针可闻!
徐明川冲天的怒火被这突如其来的、如同冰水浇头般的平静和认罪堵在了喉咙口!他死死地盯着跪在冰冷地面上、如同一个被抽去了魂魄只剩倔强骨架的女儿,那声“你知道就好”的怒斥竟卡在嘴里发不出来!一股比怒火更尖锐、更恐慌的情绪,如同毒蛇般瞬间缠上了他的心脏!
“罪?你何止是罪!”徐明川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颤抖的喘息和极力压抑的暴怒,“你知不知道你干了什么?!火烧侯府?!当众撕毁婚书?!拒入侯府?!你知道这会给徐家带来什么吗?!”
他的咆哮在厅堂里回荡。柳氏捂着嘴,眼泪无声地流淌。
徐锦怡却像是没听见父亲的怒吼,她的目光笔直地迎向徐明川那双布满红丝的惊怒眼睛,仿佛要烧穿他的灵魂!她的声音更加冰冷,更加清晰:
“爹,您问我烧的是什么?我烧的是我们徐家倾家荡产、家破人亡的地狱入口!”她猛地抬起那只曾被陆怀舟呵斥为“只配拨弄算盘”的手,沾着灰烬和血污的手指,死死指向永安侯府的方向!
“那里!不是侯府!是虎穴狼窝!陆怀舟不是良配!是吸血的豺狼!林婉清更不是什么温婉解语花!她是淬毒的蛇蝎!整个永安侯府!从上到下!都等着啃食我徐家的血肉骨髓!等着把我们榨干敲碎,然后安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推下地狱!百死莫赎!”
(4)
“混账!胡说八道!你疯了!真真是疯了!”徐明川被女儿这惊世骇俗、字字泣血的控诉气得浑身发抖!这些指控太过荒诞,太过颠覆!他本能地将其归结为女儿的失心疯!“侯府何等门第!陆怀舟乃勋贵嫡子!怎会……怎会有如此下作!定然是你……”
“爹!”徐锦怡猛地打断父亲的话,声音因用力而撕裂,带出了血丝!她不再去辩解侯府如何下作,她要用更直接、更撼动父亲根基的方式!
“您是不是还在想,哪怕撕破了脸,丢了颜面,倾尽家财去赔罪送礼,总能熄灭侯府的怒火?总能换来我徐家苟延残喘?”
徐明川眼神一厉!这正是他心底最深处盘算的!天大的事,也没有保住徐家基业更重要!只要能保住家业,平息此事……
徐锦怡嘴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个讽刺到尖锐的弧度,那笑容如同冰冷的刀锋,刮在徐明川的心口!
“苟延残喘?呵呵……爹,您以为这就可以了吗?我今日敢火烧侯府,敢当众撕毁婚书,我还会让他们留下任何能反过来咬死我们徐家的——借口吗?!”
她话音未落,手腕猛地翻转!
那柄被她一直紧握在手中、象征着决裂与耻辱的沉重铁剑——在所有人的惊呼声中——被她毫不留恋地狠狠朝着徐明川身前一掷!
“当啷——!!!”
沉重的铁剑摔在光滑坚硬的白玉地砖上,发出刺耳尖锐的撞击和摩擦声!剑身震颤不已!剑格上沾染的暗红污渍(那是书房灭火时沾染的污秽和灰烬)在灯光下无比刺眼!
“我徐锦怡!今日与永安侯府世子陆怀舟,恩断!义绝!”她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一个字一个字钉入地面!
“这门所谓的姻缘,从一开始就是侯府套在徐家脖子上的绞索!今日这剑!这被他们血污弄脏的剑!就当是我徐家亲手斩断绞索的刀!休书?!和离书?!统统不必!这等腌臜下作的人家,不配与我徐家有任何瓜葛文书!从今往后,徐家与陆家,——死仇!不死不休!”
厅堂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毫不遮掩、充满血腥气的宣告震骇住了!如同被无形的铁锤狠狠砸中!柳氏早已捂着胸口,软倒在侍女怀中,脸色青白。连忠心耿耿的徐福都惊得忘记了呼吸!
徐明川更是僵立在原地!女儿那冰冷的宣告,字字句句都戳在他赖以生存的、精明商人的认知之上!彻底撕碎了所有圆滑、转圜的可能!将这桩原本可以试图掩盖、谈判化解的巨大灾难,瞬间抬升到你死我活的血仇层面!
“孽障!!你……你……”徐明川脸色惨白,气得气血翻涌,身体摇摇欲坠!他只觉眼前发黑!女儿这是亲手把整个徐家架在火上烤啊!
可就在这时!
跪在地上的徐锦怡猛地俯身,额头狠狠朝着冰冷坚硬的白玉地面撞去!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
如同重锤砸在所有人心上!
徐明川和柳氏的心骤然被揪紧!
“锦怡!”
“小姐!”
惊呼四起!
徐锦怡却没有立刻抬头。她的额头重重贴在冰冷刺骨的地面上,乌黑的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她的脸颊。再抬起头时,光洁白皙的额头上已经鼓起一个刺眼的青紫色肿包!渗着细微的血丝!与她那双决绝到让人胆寒的冰冷眸子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她不再看任何人,只是深深叩拜下去!额头再次触碰到坚硬的地面,发出细微但清晰的闷响!
“爹!娘!女儿知道,我的所作所为,是疯了!是狂妄!是将徐家推入了绝境!是徐家的千古罪人!”
柳氏的心都要碎了,泣不成声地想要扑过去扶起她。
徐锦怡却猛地直起身,避开母亲的碰触,那双如同燃尽一切星辰的黑眸,直直地望向徐明川因暴怒和巨大冲击而剧烈起伏的胸膛!
“但女儿没有撒谎!”她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般的力道,“更不是在为自己开脱!”
“爹!您经营徐家百年基业,纵横商海数十年,难道就没想过吗?”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利剑破开冰层!
“为何永安侯府这等勋贵之家,在早已日暮西山、外强中干的情况下,会突然看上徐家这门商贾?”
“是看上女儿德才兼备?” 徐锦怡的嘴角扯出一个极尽嘲讽的弧度,“还是看上徐家富可敌国的财富,足以填满他侯府那个永远填不满的贪婪窟窿?!”
徐明川脸上的暴怒凝滞了一瞬!心脏像被什么狠狠攥住了!
“爹!您最清楚,我徐家钱庄遍布南北,商队通衢天下,掌握着多少世家勋贵不愿为外人道的财路?又碍了多少人的眼?”徐锦怡的声音如同淬毒的匕首,一刀一刀捅向徐明川最不愿深思的恐惧!
“只要将我徐家女子、将徐家血脉掌握在手里,变成他们掌心的玩物!变成他们予取予求的‘自己人’!我徐家百年积累的财富,便是他们的私库!我徐家的命脉,便握在他们手中!等到吸干了血,榨干了油,等待我们的会是什么?”
她的目光如同燃烧的寒冰,死死钉在父亲眼中那个极力压抑的恐慌:“不需要什么惊天动地的大错!只需要一点点……小小的过失!只需要一纸构陷!‘通敌’也好,‘行贿’也罢,‘私通皇商’!甚至‘谋逆’!只要是他们想,总能编造出来!我徐家!便是我徐家上下这一百多口人!”
徐锦怡的声音哽咽撕裂,带着前世刻骨的剧痛和绝望!她指向自己,指向父母,指向这座巍峨的府邸!
“一个也别想活!都将被扣上污名!抄家灭族!男的流放三千里与披甲人为奴!女眷没入教坊为娼!而我们徐家的泼天财富!将全部冠冕堂皇地、顺理成章地!落入他们囊中!成为他们勋贵复兴的资本!成为他们升官进爵的踏脚石!”
“啪嗒!”
管家徐福手中一直紧握着的、象征徐府账房管事身份的玉算珠串子,在他因极度震惊而失神的状态下,重重滑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珠子滚落,发出清脆却又令人心慌的碎裂声!
整个霁月轩正厅,如同冰窟!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尖刀,狠狠扎进了徐明川的心脏!女儿所说的,并非危言耸听!这正是他多年暗中担忧却始终不敢深想、不敢宣之于口的最深重的恐惧!是他这半生谨慎经营、试图攀附权贵却又不愿彻底交心的矛盾根源!
他看着女儿额头上青紫的肿包和细碎血痕。
他看着女儿那双布满血丝、燃烧着冰冷绝望和孤注一掷疯狂的眼眸。
他看着女儿那双赤着、血肉模糊、沾着灰尘砂砾和暗红血渍、跪在冰冷玉砖上的双脚!
那双脚!那双从小就被他娇养在锦绣绫罗之中,连踩一片枯叶都怕硌到的、他视若珍宝的赤足啊!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恐慌如同毒液,瞬间侵入了徐明川的四肢百骸!让他浑身每一块骨头都在发冷!让那被滔天怒火填满的心房骤然裂开无数缝隙!有什么东西……比家族的兴衰存亡……更让他绝望的东西……似乎正在眼前这个跪着的女儿身上……死去了……
(5)
死寂。
只有柳氏压抑不住的、心碎的啜泣,在冰冷的空气中如同破碎的丝线,断断续续。
徐明川高大的身躯微微晃了一下,他猛地抬起手,死死按住了自己剧痛抽跳的额头,脚步踉跄地向后跌坐在了仆人慌忙搬来的紫檀木扶手椅上。那张一贯威严、沉稳如山岳的脸庞,此刻却褪尽了血色,呈现出一种灰败的死气。他死死闭上眼睛,胸腔剧烈起伏,似乎要将那巨大的惊骇和撕心裂肺的剧痛强压下去。
女儿的话,太过惊悚!太过匪夷所思!
可……那其中冰冷的算计,那对权贵本质的洞察,却又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栗!
真的……真的是这样吗?
侯府那些偶然流露出对徐家巨额财产毫不掩饰的贪婪眼神……
陆怀舟那看似谦和实则藏不住的优越与轻蔑……
林婉清那暗藏锋芒的温顺笑意……
那急不可耐催促完婚、急于掌控徐锦怡(或者说徐家部分产业支配权)的姿态……
还有女儿此刻……
那双被摧残得不成样子的赤足!
那额头上触目惊心的肿包和血丝!
那眼中……燃烧着的如同被地狱之火焚烧过千百遍、只剩下毁灭与死寂的冰冷!
那不是简单的委屈和怨恨!那是一种……仿佛真的经历过……被倾轧、被榨干、被弃若敝履、被置于死地后的——彻骨绝望!
难道……她刚才在侯府……真的撞破了什么……难以想象的……足以置人于死地的……阴谋?恐惧像一个冰冷滑腻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了徐明川的心肺!
就在这时——
“爹!” 徐锦怡的声音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低沉,更加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力量,如同一柄重锤敲碎了窒息的死寂!她再次深深地叩首下去!额头再次重重碰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咚!”声音闷响,仿佛砸在徐明川的心上!
再抬起头,额头青紫的肿包下又多了一抹刺眼的殷红!血丝沿着眉心滑落!
“女儿并非要拉着徐家与侯府拼个玉石俱焚!女儿所求,不过一条生路!”
她的目光穿透额前滑落的血痕,如同两道烧红的铁锥,死死锁定了父亲那紧闭双眼、痛苦挣扎的脸!
“可这条生路,不是跪下摇尾乞怜就能换来的!不是献出家财、任人鱼肉就能求得的!”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金铁交击的决绝!
“唯有将这披着人皮的豺狼!将这吸血的虎狼之窝!彻底撕碎!彻底踩入十八层地狱!徐家才能在这豺狼环伺的京城里!活!下!去!”
“爹!”她几乎是嘶吼出来,声音带着撕裂的呜咽,却无比清晰地传递着她的决绝!
“如果您认为女儿错了!认为女儿疯了!那就当这一切是我这疯妇一人所为!您大可绑了我去侯府请罪!割我头颅以平息陆家怒火!抽我骨血以消解侯府之恨!只求您……护住娘亲!护住徐家旁□□些无辜族人,让他们隐姓埋名,远走天涯!”
“啪!”柳氏猛地挣脱了搀扶她的侍女,发出一声绝望的悲鸣,整个人如遭雷击般软倒在地,捂着脸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哭!女儿竟说……说让绑她去死?!
徐明川的身体剧烈地一震!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那双疲惫而威严的眼睛,此刻已布满了骇人的血丝!他死死地看着跪在冰冷地面上、浑身浴血(额头和双脚)、视死如归的女儿!
那眼神,不似作伪!那不是任性!不是要挟!那是……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坦荡与狠厉!那是……孤注一掷的赌徒倾尽所有家底压上桌底的疯魔!
这真的是他那个被娇惯得有些天真、只知风花雪月的女儿吗?!
就在徐明川心神剧震、脑中电光火石般激烈交锋的刹那!
“噗——”
一声极其细微、几不可闻的声响。
温热的、粘稠的、带着一丝猩甜的液体,一滴、一滴、接着一滴……落在徐锦怡面前冰凉刺骨的白玉地砖上!
是她赤足的脚底!那早已伤痕累累、被反复踩踏磨破的燎泡和伤口,此刻终于承受不住身体的压力和情绪的巨大冲击!暗红色的血水混杂着黄色的脓液,如同决堤般,不断地从裂开的伤口中涌出,缓缓在冰冷光洁的白玉地面上,洇开一朵朵刺目惊心的暗红花!
那花朵,猩红黏腻,在灯光下泛着绝望的光泽。
如同前世刑场上,浇了她满身的、冰冷的脏污和滚烫的血!
这无声的流血,却比千言万语更具冲击力!
“锦怡——!”柳氏肝肠寸断的凄厉哭喊响彻厅堂!
徐明川最后一丝挣扎和疑虑,在看到女儿脚下不断晕开的、仿佛没有尽头的血花时,彻底被击碎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心痛和一种同归于尽的狠绝瞬间淹没了他!
“老爷……老爷!”管家徐福噗通一声跪下,老泪纵横地磕头,“小姐……小姐她……她的脚……”他看着那不断晕开的血污,心都在滴血!那是他看着长大的小姐啊!
“够了!”徐明川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动作太猛,带倒了旁边的花瓶!“哐啷!”一声碎瓷乱响!如同他内心某些东西也彻底打碎!
他的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低吼着,压抑着无边无际的怒火和悲痛,也沸腾着孤注一掷的杀机!魁梧的身躯微微摇晃,目光却如同择人而噬的凶兽,死死钉在那跪在地上、额头流血、双足成血模糊的女儿身上!
“来人!”他猛地抬起手,声音嘶哑却如同重锤落下:
“把……把小姐……”他深吸一口气,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沫,“给我抬下去!裹好伤口!抬下去!”
“用最好的药!库房里那株北疆冰莲磨碎了给她敷上!脚上的伤……不惜一切代价,给老子治好!一根汗毛都不准留疤!”
“把她给我……给我圈在霁月轩!里里外外!给我守死了!没我的命令!连只苍蝇都不准放出去!也不准任何人来打扰她养伤!”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咆哮出来!他死死盯着徐锦怡,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惊天的怒火,有无边的担忧,有彻骨的痛惜,更有被逼到绝境后、如同火山即将喷发前、那压抑着毁灭与重构的疯狂风暴!
“其他的事……不用你操心!”
“有爹在!”
(6)
没有安慰。没有拥抱。没有温情的细语。
只有这掷地有声、带着血腥气的三个字——“有爹在!”
徐锦怡紧绷到几乎要崩断的神经,在这石破天惊的三个字砸下来的瞬间,骤然一松!一股混杂着极致酸楚与滚烫慰藉的洪流猛地冲垮了堤坝!她死死咬着牙,那深陷在冰冷仇恨中的眼眶,骤然一酸!一种如同迷途在炼狱的孩子骤然看到了亲人的委屈感冲击着她!让她控制不住地想要嚎啕大哭!前世的委屈,前世的绝望,前世眼睁睁看着家族覆灭却无力回天的痛楚……如同海啸般几乎将她淹没!
可她不能哭!
指甲狠狠掐进早已流血破皮、沾染灰烬的手心!剧烈的刺痛让她强行将所有软弱咽回了喉咙深处!她猛地低下头,额头再次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
“咚!”
闷响声回荡。
再抬起头时,脸上只有冰冷的水痕迅速被滚烫的热浪蒸发!唯有那双眼睛,依旧赤红一片,燃烧着仇恨与不屈的火焰,但在那火焰深处,似乎有什么……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透出了一丝微弱却坚定的光芒。支撑她骨架的最后一块冰,似乎融化了。
她没有说一个字。
因为她知道,说什么都是苍白。
当她被春桃春杏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搀扶起来时,双脚的剧痛让她几乎无法站立!每一步都如同走在刀尖火海之上!被反复磨碎的伤口不断渗出暗红的血液和白沫般的脓水,在她身后晕开一长串惊心动魄的血印!
经过父亲徐明川身边时,她微微停顿了一下。
没有对视。没有言语。
她只是微微侧过头,用只有徐明川才能捕捉到的极其低哑的气音,如同耳语般,说出了一句仿佛耗尽了她所有精魂的话:
“……爹……侯府最致命的‘把柄’……在……西大营副尉……张猛手里……他嗜赌……输光了陆怀舟托他倒运私盐……三船的……军粮……”
话音落,她似乎彻底耗尽了力气,身体一软,整个人几乎完全靠在了春桃身上,被两个丫头半抱半抬地架出了正厅的门槛,消失在通往内室回廊的暗影里。
只留下那一地殷红刺目的、指向父亲脚边的——断续血花!
徐明川如同被石化一般僵硬地立在原地!女儿低哑如耳语的声音,却如同一道最猛烈的惊雷,轰然劈在他的天灵盖上!劈开了所有迷雾!劈开了他心底最后一丝幻想和侥幸!
西大营副尉张猛?
私倒军粮?
侯府的把柄?!
这些名字和话语串联起来,瞬间在他那精于算计、老谋深算的头脑中掀起滔天巨浪!联系到陆怀舟前阵子某些异常的走动……张猛家中新添的豪奢……一切如同散落的珠子瞬间被串起!
女儿……她真的……知道了!她不是在疯言疯语!她是在绝境中……用燃烧自己为代价,终于抓住了一丝……反咬的契机!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瞬间窜遍全身!
紧接着,是无边的怒火!焚尽九天的怒火!还有……玉石俱焚的决绝!
“砰——!”徐明川狠狠一拳砸在旁边坚硬的小叶紫檀几案上!厚实沉重的几案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桌面的白玉镇纸被震得弹跳而起,滚落在地!
他猛地抬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扫过厅堂内因这一连串剧变而战战兢兢的众人——心腹管家徐福,护卫头领徐忠徐勇,还有柳氏身边几位忠仆!
那双眼睛,不再是商人的精明世故,而是如同被激怒的老狼!带着一股令人胆寒的、将整个家族命运都押上赌桌的疯狂血性!
“徐福!”徐明川的声音如同刮铁般嘶哑,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子。
“天亮之前!动用徐家暗卫!给老子……查!查那个张猛!把他祖宗十八代都给老子查出来!把他去过几次窑子!欠了几笔赌债!收了谁的钱!给老子查得清清楚楚!”
“动用通州码头所有暗线!给老子盯死!一个月内!所有与侯府有关!与永定河水师有关!与西大营有关的漕船、马车!哪怕是个运马桶的!都给老子记下来!谁敢吃里扒外通风报信……”
他眼中寒光一闪,如同淬毒的匕首!
“……杀!”
这个浸着血腥的字眼砸下,整个霁月轩的温度骤降!
徐福心头狂跳,却不敢有丝毫犹豫,猛地一磕头:“是!老爷!”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颤抖。
徐明川的目光移向徐忠徐勇兄弟,眼神锐利如鹰隼:“忠子!勇子!府里所有护卫!家丁!从今天起!给老子睁大了眼睛!弓上弦!刀出鞘!谁敢碰我徐家一块砖一片瓦……”他深吸一口气,眼中是孤注一掷的疯狂,“那就不用留了!”
“告诉所有人!从今日起!徐家!跟侯府!杠上了!不是他死!就是我们绝!谁敢当软骨头……”他抬起脚,狠狠碾过地上那块沾染了徐锦怡暗红血迹的白玉地砖!脚底用力,发出咯吱的摩擦声!仿佛要将那片污浊彻底碾碎!
“……就跟这块砖一样!”
碎裂声细微,却像宣告的战鼓,重重敲在每个人心上!
他最后看了一眼柳氏——那个因为接二连三的打击而哭晕在侍女怀中、脸色青白的妻子。徐明川魁梧的身形晃了一下,一股巨大的疲惫和心痛瞬间席卷了他,但他强撑着没有倒下。眼神中的风暴却愈发炽烈!那不再是单纯的愤怒,而是一种被彻底点燃、要将毁灭也当作涅槃火焰的——父性本能!
为了脚下那一滩女儿留下的血!
为了那个跪在冰冷玉砖上、决绝赴死的女儿眼中的最后一丝光!
倾尽百年基业又如何?!
押上这条老命!
赌上整个徐家的存亡!
“老子要那帮吸血的豺狼……血债!血!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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