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阴冷的石板透过足心,仿佛前世刑场上渗入骨髓的寒冰还未化尽。廊下那对摇曳的红灯笼,洒下大片大片不祥的光晕,将徐锦怡煞白如纸的脸映照得如同厉鬼。她挺直的脊背,却承载着将整个世界焚毁殆尽的决绝。
每向前一步,脚下冰冷的触感都在清晰地提醒她:这绝非黄粱一梦。这里是真实的,是她前世万劫不复的起始点!
前院隐隐传来的喧闹声浪,是那些还在推杯换盏、恭喜永安侯府“喜得佳妇”兼“富得流油”的宾客。他们的笑声、贺语,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刺进她千疮百孔的心脏,与记忆中抄斩时的哭喊诅咒搅和在一起,熬成一锅滚沸的、足以毁灭一切的剧毒熔岩!
她越走越快,拖曳在地的织金红裙摆,刮蹭着廊柱和冰冷的青砖,发出沉闷刺耳的摩擦声。几个提着食盒、捧着果盘去往前院的侯府小丫鬟,迎面撞见她这副煞气冲天的模样,吓得连托盘都打翻了。鲜亮的果子骨碌碌滚了一地,如同四溅的血珠。
“世……世子妃!”丫鬟们魂飞魄散,战栗着跪倒,连头都不敢抬。
徐锦怡恍若未闻。她的目光穿透昏黄的灯火与氤氲的夜雾,死死钉在前方不远——那座装饰奢华、灯火辉煌如同白昼的巨大厅堂。那巨大的朱红色雕花大门洞开,门内喧嚣鼎沸,门外廊下侍立的仆妇管事,个个衣着光鲜,脸上堆满了作为侯府一员的得意与倨傲。
而就在那洞开的、流淌着暖色光晕的巨大门扉之内,正对着入口最显眼的位置——一座由整块南海红木精雕细琢而成的高几上,两盏巨大的、通体由足色白银铸造的烛台,正熊熊燃烧!
那烛台足有小臂粗细,碗口大的莲花底座上,铸着“永结同心”、“白首偕老”八个浮凸的楷字。粗如儿臂、被刻意染成血红色的龙凤盘绕大蜡,正疯狂地燃烧着!跳跃的火焰足有一尺多高,金红色的火苗贪婪地舔舐着空气,将周围照得亮如白昼,也将那八个虚伪透顶、荒谬绝伦的字映照得更加刺眼!
长明烛!
供在侯府历代祖先牌位之前,象征着家族传承和这场联姻“神圣契约”的长明烛!
前世,正是这伪善的光焰,将她徐家推入了尸骨无存的深渊!
一股强烈的反胃感骤然涌上喉咙!徐锦怡猛地停下脚步,扶着冰冷的廊柱,剧烈地干呕起来。她什么都吐不出,只有胃液灼烧食道的刺痛和眼角被逼出的生理性泪水。可这身体的不适,反而像一瓢热油,狠狠浇在了她胸腔里那座早已濒临爆发的火山口上!
(2)
“世子妃?您怎么……您要去哪儿?”一个衣着体面、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侯府管事婆子,大概是内宅有点地位的,强忍着惊疑走过来,试图拦在徐锦怡身前。语气里带着掩饰不住的轻慢和不耐烦——一个搅了主子好事的商女,还做出这等疯魔样子,实在有辱门楣!
徐锦怡抬起头。
那婆子冷不丁对上了一双眼睛。那是怎样的一双眼啊!没有泪,没有迷茫,只有翻涌着的、仿佛能烧穿九幽的冰冷业火!那眼神太过骇人,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疯狂,让见惯了风浪的管事婆子如坠冰窟,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到了嘴边的呵斥硬生生噎了回去。
徐锦怡甚至没说话,只是冰冷地、毫无情绪地扫了她一眼。那眼神,看她就如同看着路边一块碍眼的顽石,或是即将被风暴卷走的一片败叶。无形的、足以冻结灵魂的煞气排山倒海般压来!
管事婆子腿肚子一软,竟是被那眼神生生逼退了好几步,踉跄着跌坐在地,惊骇得连惊呼都忘了发出。
喜堂门口侍立的众多侯府仆役、院内维持秩序的健壮护院,以及几个地位较高的宾客带来的亲随,都被这边的动静惊动。一道道目光齐刷刷投注过来。惊愕、好奇、鄙夷、幸灾乐祸……像无数探照灯打在这个穿着破碎嫁衣、赤足而立的新娘子身上。
夜风猎猎,吹动她散落的鬓发,露出光洁但毫无血色的额头。有几缕乌发黏着在颈侧,如同蜿蜒的毒蛇。
她成了所有目光的焦点,如同被钉在耻辱柱上的祭品。
但这祭品,此刻眼中没有羞耻,没有退缩,只有沸腾的杀意!
徐锦怡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烛火燃烧特有的蜡油气味呛入肺腑。她抬起手,没有碰任何珠翠(她的珠冠早已在书房就不知所踪),只是用那沾染了些许灰烬的手背,狠狠擦去唇边因干呕而渗出的涎水。动作生硬而粗粝,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狠戾。
然后,她没有半分犹豫和停顿,在所有惊疑不定的目光聚焦下,再次迈开了脚步。赤着的足,踏过冰冷的地砖,也踏过那婆子散落的衣角和打翻的果盘碎片!
“站住!”
“拦住她!”
“世子妃!您不能……”
有几个护院终于反应过来,厉声呵斥着试图上前阻拦。但徐锦怡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她的目光穿透了惊疑的人群,穿透了嘈杂混乱的庭院,如同两道凝聚了毕生怨恨的利箭,死死锁定了喜堂深处——那两盏虚假而神圣燃烧着的长明烛!
那是永安侯府的命脉象征!是腐朽血脉赖以延续的腐朽荣光!
更是囚禁了她、囚禁了徐家所有人的——地狱入口!
(3)
近了。
越来越近了!
喜堂内鼎沸的喧闹声浪清晰地传了出来。
“恭喜侯爷!贺喜侯爷!娶得如此贤媳,又得如此丰厚嫁奁,可谓双喜临门!吾等羡慕之至啊!”
“世子爷年轻有为,新妇更是家财万贯……咳咳,不是,是才貌双全!永安侯府有福了!”
“来来来,世子爷,再饮一杯!这杯敬你这洞房花烛……”
陆怀舟那带着几分醉意、几分刻意营造的意气风发的大笑声隐隐传来:“哈哈哈!诸位谬赞了!今日……今日实在尽兴!尽兴!”
那笑声,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徐锦怡的听觉神经上,瞬间点燃了她最后一丝理智!
林婉清那婉转承欢的低吟喘息,与眼前这觥筹交错的虚伪赞美,交织成一幅让她灵魂都在扭曲尖叫的荒诞地狱图!
她猛地抬头!目光如同两把冰锥,直刺喜堂深处那个被人群簇拥着的、锦衣华服的年轻男人——陆怀舟!
他似乎因为兴奋(或别的什么原因?)脸色有些过于潮红,举着酒杯,正接受着众人的奉承,衣襟微敞,带着一丝放浪形骸。徐锦怡的到来似乎还未引起足够的注意,或者说,在热闹喧天的喜堂里,门口的小小骚动还不足以压下这虚假的狂欢。
就在这时!
仿佛宿命的注定,又如同天道听到了徐锦怡恨意的召唤——
“哎呀!怀舟哥哥!”一个娇嗲的、带着几分做作惊慌的女声响起。
只见穿了一身崭新浅粉裙装、发髻也重新梳理过、刻意装扮得更加楚楚动人的林婉清,正捧着一碗醒酒汤,莲步轻移,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和几分刻意的羞怯,挤开人群,袅袅婷婷地朝着陆怀舟走去。
她这副模样,清纯无辜又体贴入微,立刻引得周围一些不明真相的宾客发出善意的轻笑和赞美:“陆世子真是好福气,徐世子妃贤惠能干,这表小姐也是温婉可人,姐妹情深,是贵府的福气啊……”
“婉清姑娘真是细心,世子爷艳福不浅呐……”
“姐妹情深”?“艳福不浅”?!这几个字如同淬毒的钢针,狠狠扎进了徐锦怡的耳膜!前世的她,就是被这种看似温情脉脉的谎言,被林婉清这张伪善到极致的脸,一步步拖入绝望的深渊!
看着林婉清那靠近陆怀舟时、眼底深处无法抑制流淌出的得意、嫉妒与贪婪,徐锦怡胸腔里的熔岩终于彻底沸腾爆炸!
杀!
(4)
“呵……”
一声极轻极冷,如同从九幽冰窟最底层挤出来的笑声,清晰地在所有嘈杂声中响起。
这笑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竟让喜堂门口附近的喧嚣声奇异地降低了几分。离得近的一些宾客和下人们,不由自主地将惊疑的目光转向声音的来源。
只见那身着破碎大红嫁衣、赤着双足的女子,不知何时已迈过高高的朱红门槛,踏入了这铺满了厚厚红毯、金碧辉煌的喜堂!
她像一抹突兀的血痕,硬生生撕裂了这满堂虚假的喜庆!
所有看清她模样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破碎的霞帔被随意撕裂丢弃一角,凌乱地挂在身上,露出里面同样喜庆却显得无比讽刺的红色里衣。赤足踏在光洁的地面,沾着灰黑和冰冷的红毯纤维。被烟熏黑的脸颊上,几道干涸的泪痕与挣扎的污渍纵横交错。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睛——那里面不再是京城传闻中徐家千金温婉娇憨的神采,只有一片死寂的深寒和疯狂燃烧的恨意!仿佛刚刚从地狱血池中爬出来,周身都缭绕着不散的怨气和血腥!
整个喜堂陷入了短暂的、奇异的死寂!
舞姬的舞步停了,丝竹管弦声也哑了,划拳行令的宾客们举在半空的手忘了落下,张开的嘴忘了合拢。数百道目光,如同黏稠的沼泽,紧紧吸附在这个闯入的不速之客身上。
震惊、愕然、困惑、探究……更多的是不加掩饰的、被冒犯的鄙夷和看好戏的兴奋!
这诡异的寂静,终于引起了最核心圈里那对兄妹(?)的注意。
被林婉清“细心”照料着的陆怀舟,带着几分不耐拨开人群:“婉清你……呃!”他的声音和醉意,在对上门口那个赤足而立、怨气冲霄的人影时,戛然而止!脸上的得意和酒意瞬间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极致的惊愕和被当众打脸的难堪!
而林婉清,更是如同受惊的兔子,手中的醒酒汤碗“哐当”一声摔在地上,滚烫的汤汁溅湿了她的裙裾!她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立刻惊恐万分地躲到了陆怀舟身后,小手死死抓住他的衣袖,带着哭腔尖声道:“表哥!她……她好可怕……她要杀了我们……”
这声凄楚可怜、足以激起所有雄性保护欲的尖叫,彻底打破了死寂!众人哗然!
“成何体统!”主位上,须发花白、面色威严却隐隐透着青气的永安侯陆震狠狠一拍桌子站起来,怒斥道:“徐氏!你疯魔了不成!竟敢在祖宗祠堂前、大婚喜宴上如此放浪形骸、搅闹不休!还不跪下自省!”
(5)
跪下?自省?
徐锦怡的眼神没有任何焦点,空洞地落在陆震那张怒意勃发的脸上。这张脸,和前世监斩台上冷漠宣读她死刑诏书的嘴脸,渐渐重叠在了一起!
一股冰冷的、足以冻结万物的杀意骤然从她身上爆发开来!竟让离她较近的几位文官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她没有理会陆震的呵斥,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丝毫波动。她的目标,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
在所有人还沉浸在永安侯威压与林婉清泣诉交织的戏剧场面时,徐锦怡动了!
没有半分征兆,没有一声叫喊!她像一支离弦的血色利箭,赤足猛地踏地发力!破碎的红裙如同燃烧的火焰般飞扬起来!
在无数双惊恐放大的瞳孔倒映下,在丝绢破裂的悲鸣声中,她整个人如同一道红色的闪电,裹挟着玉石俱焚的决绝,以悍不畏死的姿态,直冲向祭祖高几旁最核心的区域——那对熊熊燃烧、象征着“白首偕老”的长明烛!
“拦住她!”
“快!快来人!”
“她疯了!”
短暂的愣怔后,惊惧的嘶吼炸破了喜堂!离她最近的几个健壮护院咆哮着扑了上来!两个负责看护长明烛的老仆役也惊慌失措地试图挡在烛台前!
晚了!
一切都晚了!
积蓄了两世、足以焚毁灵魂的仇恨之火,已经点燃!
徐锦怡仿佛听不到周围的怒吼与尖叫,她的世界只剩下那两团扭曲跳动的火焰!离火源越来越近!灼热的气浪扑打在她脸上,将几缕散落的长发卷曲焦枯,可她眼中却一片冰冷的疯狂!
一个护院的手几乎已经抓到了她飞扬的衣袖!
就在指尖触及破碎锦缎的瞬间——
徐锦怡的身体猛地爆发出一个惊人的拧身!险之又险地避开了抓来的大手!赤着的足在地面摩擦旋身带来的力量,被她全部灌注在一条腿上!
那条腿,在巨大的惯性作用下,在无数道或惊骇或震怒的目光注视下——
如同出膛的炮弹!
如同复仇女神挥下的裁决之镰!
带着无与伦比的决绝与力量,狠狠、狠狠地扫向那坚硬的、闪动着冰冷金属光泽的红木高几底部支撑腿!
“轰——!!!!!”
(6)
一声绝非人体撞击应有的、沉闷到令人心胆俱裂的巨响,如同沉雷般在喜堂内炸开!
沉重无比的红木高几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木质纤维被瞬间撕裂的刺耳呻吟!在徐锦怡那灌注了毕生恨意的一脚下,轰然倾斜倒塌!
高几上所有东西都被这剧烈的倾覆抛向了空中!
沉重的纯银祭祖香炉翻滚着砸落在地,发出沉重的闷响!
供奉着瓜果糕点、象征多子多福的白玉托盘摔在红毯上,精美的瓷器四分五裂!
最重要的是——
那两盏足有数十斤重的纯银长明烛台,带着它们燃烧的血色龙凤大蜡,如同两条被斩落的、燃烧着的巨龙,翻滚着、咆哮着,带着灼目的火光,直直地砸落进下方堆叠铺设、象征喜庆富贵的厚厚红绸和那些象征着家族传承的祖宗画像卷轴之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百分之一秒。
然后——
“呼——!!!!”
仿佛打开了地狱之门!
被强行摔落断裂的巨大蜡烛,如同被赋予了狂暴的生命,碗口大的蜡烛头部分完全碎裂,滚烫粘稠如同金红色血浆的蜡油,裹挟着被巨大的冲力甩出的、正在疯狂燃烧的大片蜡烛芯和棉絮!
那团炙热的火球,一接触干燥易燃、被无数人踩踏过的厚密红绸!
如同饥渴的野兽嗅到了最甜美的血腥,瞬间彻底爆发!
火!
滔天的大火!
金红色的火舌带着无比狂热的兴奋,“轰”地一声冲天而起!瞬间就窜起丈许之高!那火焰不是寻常的昏黄,而是带着一种毁灭性的金白色,在疯狂的扭曲与舔舐中,发出令人胆寒的噼啪爆裂声!
干燥的、吸饱了烛油的红绸和卷轴,成了最好的助燃剂!
火势以燎原之势,几乎是肉眼可见的速度猛烈扩散开去!旁边堆放的巨大红幔帐!精致的红绶带!用来铺地吸收酒水污渍、质地相对厚实的红色毛料靠垫……
一切沾着“红”、沾着“喜庆”、沾着油脂的物件,都瞬间被贪婪暴烈的火舌所席卷!浓烟滚滚冲天而起,带着刺鼻的焦糊味和蜡油燃烧的呛人油烟,瞬间就弥漫了整个巨大的厅堂!
恐怖的炙热如同焚风,带着毁灭的气息横扫全场!
(7)
“啊——!”
“火!走水了!快跑啊!”
“救命!烧过来了!”
“来人!快来人救火!”
“我的袍子!我的头发!啊——!”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足以掀翻屋顶的、混乱到极致的喧嚣和尖叫!
刚才还道貌岸然、文质彬彬的贵人们,此刻如同滚油浇到了热锅上的蚂蚁,哪里还有半分体面?那些绫罗绸缎成了催命的符咒!杯盘碗碟的碰撞碎裂声、酒水泼洒声、桌椅掀翻的轰隆声、人群推搡踩踏的哭喊叫骂声……混杂着火焰爆燃的恐怖噼啪声,交织成一曲来自炼狱的交响!
整个喜堂瞬间陷入了人间炼狱!
惊恐的人群像无头苍蝇般推搡着、尖叫着,疯狂地涌向最近的出口!什么身份地位,什么体统尊严,在死亡的灼热面前都成了狗屁!几个不幸站在火势扩散路径上的倒霉鬼,被扑面而来的烈火燎着了衣衫鬓角,顿时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在地上疯狂打滚!
浓烟滚滚,视线迅速变得模糊不清!
“救……救我!表哥救我……”混乱中,被汹涌人潮裹挟着、几乎要被推搡在地的林婉清发出凄厉到变调的哭喊。她精心梳理的发髻散了,新换的粉色衣衫被拉扯得凌乱不堪,几缕头发被火星燎到,吓得她魂飞魄散!
在她身边,同样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巨变震得魂不附体的陆怀舟,脸上那点醉意和得意早就被烧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惨白和惊恐!他想后退,想躲避扑面而来的热浪,却被林婉清死死拽着!他尝试着挥开林婉清的手,却被她抓得更紧,哭喊得更加凄惨!
“滚开!”慌乱中,陆怀舟被浓烟呛得涕泪横流,又被林婉清死缠着难以脱身,一股无名邪火直冲顶门!他顾不上那么多,猛地抬手狠狠一挥!
“啊——!”林婉清惊呼一声,竟是被他大力推得向后一个趔趄,穿着新换绣鞋的脚不知踩到了谁泼洒在地上的油汤还是酒水,脚下一滑!
她尖叫着、手舞足蹈地向后倒去,正朝着旁边一张被撞翻、燃烧着的矮几倒去!火舌几乎要舔上她的裙裾!
“婉清!”陆怀舟下意识地想去拉,可另一侧灼人的热浪猛地卷来,逼得他狼狈地缩回了手!他甚至能感觉到睫毛被灼烤卷曲的刺痛!
在生死关头,人最本能的自私瞬间主宰了他!他惊骇万分地后退了!
“表哥!救我……不——!”林婉清绝望的哭嚎淹没在混乱喧嚣和火焰爆裂声中,身体重重地摔在燃烧的木屑上!昂贵的裙摆瞬间被引燃!
(8)
混乱爆发如潮水般冲向门口时,徐锦怡已然敏捷地侧身躲过涌来的人群。巨大的热量烤得她脸颊生疼,浓烟弥漫让她呼吸困难,呛咳不止。但她没有动,只是站在距离那最猛烈火源数步之遥的地方,站在烟与火交织的漩涡边缘,冷眼旁观着这出由她亲手点燃的人间惨剧。
她的赤足,因近距离的灼烤和踩到木屑碎片,早已布满细小的燎泡和血痕。可她仿佛感觉不到痛,所有的神经都绷紧在一种巨大的、冰冷的、如同沉入深海石棺般的寂静里。
就在这时——
书房方向也爆发出更加清晰剧烈的呼喊和奔走声!那里被她点燃的火龙,终于也惊醒了更多的人!
书房那边的火势显然也蔓延开了!两处起火点呼应着,将大半个富丽堂皇的永安侯府映照得亮如白昼!火光冲天!将半边黑夜都染成了诡异的血红色!
“快!快救火!去书房!书房也走水了!”
“水!快拿水来!”
“堵住大门!别让那妖……别让人跑了!”
混乱中夹杂着侯府管事声嘶力竭的指挥和叫骂。
烟尘弥漫的喜堂大门处,两个浑身被烟熏得黢黑、衣衫被撕扯得破烂不堪的身影,无比狼狈地从书房方向冲了过来!显然是陆怀舟和林婉清在侯府下人的帮助下,终于从那片火海中挣扎了出来。
林婉清头发披散,半边脸上还沾着烟灰,身上的粉裙被烧焦了一角,裙摆污秽不堪,脚上的绣鞋也掉了一只,此刻光着一只脚,踉踉跄跄地倚在一个同样灰头土脸的家仆身上。惊魂未定、脸上带着清晰的抓伤血痕(显然是混乱中挣扎出来的痕迹),一双含泪的眼睛因为极度的惊吓和疼痛(脚底被烫伤的?)而睁得极大,身体抖如筛糠,哪里还有半分温婉可人?
陆怀舟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精致的云锦外袍被撕裂了几处,露出的白色中衣上沾满了黑灰和不明污渍,冠带歪斜,俊脸被烟火熏得漆黑,狼狈不堪。他一手撑着门框剧烈呛咳,眼神惊惶地扫视着眼前混乱如末日般的景象,看着火光冲天的喜堂,目光最后死死钉在了浓烟中那个如同地狱使者般静立的红色身影上!
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屈辱和愤怒瞬间冲垮了他仅剩的理智!
“徐!锦!怡!”陆怀舟目眦欲裂,声音因暴怒和浓烟刺激而尖锐扭曲,指着站在烟火的明暗交界处、赤足踩踏着灰烬的徐锦怡,咆哮道:“你……你这个毒妇!疯妇!你烧我祖先长明烛!毁我侯府根基!你你……你怎么敢?!你疯了吗?!”
他的声音,带着极致的恐惧、羞辱和难以置信,撕裂了部分混乱的喧嚣。
(9)
就在陆怀舟这声咆哮落下的瞬间,浓烟中,徐锦怡动了。
她没有退,反而向前一步!
赤足踏过滚烫的灰烬与散落的火星,留下一个清晰的、沾着暗红污渍的足印。那足印正落在一只被踩扁的、原本挂在喜堂廊下的红绸花球上。
她弯下了腰。
动作并不快,但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冰冷的仪式感。她的手臂从破碎的袖管中伸出,上面还有被火燎到留下的细小焦黑和水泡。
她没有看周围或惊疑或恐惧的目光,只是盯着地面上散落的杂物。
混乱中,不知是哪位惊慌失措逃离宴席的宾客遗落之物——又或许是喜堂本身就摆放的装饰?——一柄连鞘长剑静静躺在被践踏得凌乱不堪的红毯边缘,离她不远处。
剑长三尺有余,样式古朴,剑身略宽。檀木剑鞘上镶嵌着几块品质一般的温润白玉,用以点缀。看起来更像是一把世家贵族用于装饰、象征威严的仪仗剑,而非真正的战场杀器。
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剑鞘传递到指尖。
徐锦怡的手稳稳握住剑柄。剑比她想象中要沉,冰冷的硬木纹理硌着她手心的燎泡,刺痛钻心。可她毫不在意。那刺痛仿佛是她复仇意志的具象!
“呛——啷——!”
一道清越冰冷、仿佛龙吟般的出鞘声,突兀地盖过了火焰的嘶吼与人群的哭嚎!
三尺青锋,在火光映照下骤然亮起!
剑身并非精钢寒光,材质是锻造过的熟铁,虽不够锋利,但厚重笔直!跳跃的金红色火光沿着剑身流淌而下,仿佛整把剑都在燃烧!
如同赋予了它灵魂!
徐锦怡旋身!
破碎的红裙划出一道惊心动魄的半弧!赤足在地面踏定,稳如磐石!
她双手握紧那沉重的铁剑,剑尖划破浓烟,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狠狠、死死地指向了喜堂大门!不偏不倚,正指向门口那两个刚刚从火海狼狈逃生、衣衫不整、惊魂未定的身影——陆怀舟和林婉清!
“疯?”
烟熏火燎之中,徐锦怡缓缓抬起了被烈焰映照得如同魔神的脸颊!金红的火光在她瞳孔深处跳跃,冰冷的恨意如同凝固的岩浆,覆盖着整张脸!
“哈哈哈哈……”
压抑不住的低哑笑声从她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带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疯狂和悲怆!笑声中的刻骨仇恨足以冻结空气!
“疯的是你们陆家!是你们永安侯府!”她的声音陡然拔高,穿透屋顶的烈焰和喧嚣!每一个字都如同裹挟着雷霆的铁锤,狠狠砸下!
“睁开你们的狗眼好好看着!今日这把火,烧掉的就是你们这群披着人皮的畜生、虚伪腐朽的祖宗牌位!”
她猛地向前一步!剑尖剧烈颤抖,直指陆怀舟鼻尖!浓烟被剑风吹散些许,露出她赤红欲滴的双眼!那眼中没有泪,只有熊熊燃烧的血色火焰!
“陆怀舟!林婉清!还有你们陆家所有人!还有这满堂助纣为虐的帮凶!”
徐锦怡的声音在这一刻达到顶点,带着一种撕裂喉咙也要吼出的力量,字字泣血!
“我徐家的万贯家财!我爹娘死不瞑目的冤屈!我徐家上下男女老幼,一百三十七条鲜活的人命!”
她的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冰锥,扫过陆怀舟惨白的脸,扫过林婉清惊恐放大的瞳孔,扫过在浓烟火光后若隐若现、气得浑身发抖的永安侯夫妇,最终扫过满堂惊骇欲绝、鸦雀无声的宾客!
“你们全都欠着这笔债!全是沾满了我徐家骨血的凶手!”
“我徐锦怡在此指天发誓!今日这把火,只是个引子!”
“我活一日!便会盯着你们每一日!便是化作厉鬼!也要拖你们所有人一起——”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诅咒,如同惊雷在所有人头顶炸响!
“下、地、狱!!!”
(10)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瞬间,徐锦怡猛然将沉重的铁剑狠狠向下一顿!
剑尖深深刺入脚下的红毯,穿透地毯,扎进木质的门框门槛!发出一声沉闷的“咄”声!
那柄铁剑,如同插在永安侯府心脏上的一枚耻辱标记!牢牢钉在了大门入口处!震颤不休!
烟与火在她身后扭曲翻腾,如同为她披上燃烧的披风!
她赤足站立在遍地狼藉与飘落的烟灰火星之上,站在烈焰炼狱的入口,傲然而立!
那一眼,睥睨众生!
那一眼,如同末日审判的号角!
然后,在陆怀舟呆滞的目光、在林婉清恐惧的尖叫、在永安侯暴跳如雷的咆哮“抓住她!”、在无数宾客复杂惊恐的注视下——
徐锦怡毫不犹豫地转身!
不再看这炼狱一眼!
不再给这对狗男女一丝多余的唾弃!
她拖着那身早已残破不堪、被烟火熏烤发焦的红色嫁衣,赤着早已伤痕累累、鲜血混着黑灰的双足,如同一个彻底斩断所有枷锁、只为自己而战的孤胆战神!
在侯府护院终于从混乱中回过神来、嘶吼着扑上来的前一秒——
在滔天的火焰贪婪舔舐着一切、将整个大门映照得如同地狱血口的瞬间——
徐锦怡猛地踏过那柄钉在地上的铁剑!将那象征着虚伪婚约、被烈火焚毁的侯府荣耀彻底踩在脚下!孤绝而高傲的身影,如同扑火的飞蛾,又如浴火重生的凤凰,头也不回地、决绝无比地冲入了京城冰冷无情的浓重夜色之中!
身后,是冲天的烈焰,是撕心裂肺的惨叫咒骂,是永安侯府倾覆之始的丧钟长鸣!
而前方,是吞噬一切的黑暗!
更是吞噬光明、足以主宰生死的——
司礼监方向!那传说中九千岁厉九安盘踞的——黑暗权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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