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朗加快脚步,追着那道黑色风衣背影,拐进一条狭窄的巷子。
巷子深处比预想的更暗,两侧高墙挤压着天空,只漏下一线惨白的天光。潮湿的砖缝里爬满青苔,空气里浮动着霉味和某种腐烂的甜香——像是陈年的麦酒混着铁锈。
“小子,给我停下!”见米燃洋快要消失在拐角,他喊了一声,声音在逼仄的空间里撞出回音。
前方的身影没有回头,依旧不紧不慢地走着,衣摆轻轻晃动,像是被某种无形的风托着。
布朗突然察觉到不对劲。
太安静了。
巷子里本该有老鼠窸窣、野猫低嚎,可此刻连风声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诡异的、细碎的摩擦声——像是干枯的麦秆相互刮擦,又像是某种东西在阴影里蠕动。
他的后背一凉,本能地绷紧肌肉,左手下意识握紧。
“喂,你不是那小子吧?”布朗压低嗓音,警惕地盯着那道背影,“你到底——”
话音未落,黑暗里骤然暴起无数枯黄的麦秆!
它们从砖缝、屋檐、甚至地面的积水里窜出,如同灵活的蝮蛇缠向布朗的四肢。他怒吼一声,左臂的古老纹身骤然亮起赤红光芒,肌肉暴涨,硬生生扯断了几根束缚他的枯草。
可随即就有更多的麦秆缠绕上来,勒进皮肉,像绞索般收紧。
“该死……!”他挣扎着,脖颈被死死缠住,呼吸越来越困难,视野开始模糊。
挣扎中,视野里那道“人影”终于缓缓转过身来。
那不是米燃洋。
而是一个稻草人。
它歪斜地立在巷子尽头,破旧的麻布衣服下塞满枯草,本该是脸的位置只有一张粗糙缝制的麻袋。嘴部被割开成一个夸张的笑脸,嘴角几乎咧到耳根,粗糙的针线马虎地缝着整个嘴巴。空洞的眼眶里渗出暗红色的液体,像是干涸的血。
更恐怖的是,麻布下的身体在蠕动着。
那些填充的稻草像是活物般扭曲、挣扎,从它的袖口、领口、甚至麻袋的缝隙里钻出,源源不断地向布朗爬来。
“咯……咯……”布朗的喉咙被勒得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左臂的纹身仍在闪烁,但光芒越来越弱。
在彻底窒息的最后一刻,他恍惚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然后,黑暗吞噬了他。
时间一晃就到了黄昏,忙碌了一天的米燃洋拖着疲惫的身子往旅馆赶,这一天总算不是一无所获。
今天遇到的袭击让他对对方的实力和跟脚有了一个大致的判断。
『万界』的试炼匹配机制还是挺准确的,这次的对手恰好卡在他的应对范围内。
“也不是太难对付。”米燃洋从口袋里拿出那截枯萎的麦秆。
下午的时候,他也拿着这玩意儿找人问清楚了,认出了这是脱粒后的麦秆。
指尖传来细微的刺痛感,彷佛上面的纤维在试图钻入他的皮肤。
小镇有两块麦田,一块在他住的旅馆旁边,还有一块就在西边的教堂后方。
明天他打算到两块麦田去调查看看。
当时对方泄露的气息,第一时间他感觉应该是精怪之流,但是隐约间透出的一丝信仰之力让他又有些摸不准。东方山野邪神确实有精怪借助人们的信仰之力修炼的,但西方的精怪多为小精灵、妖精、狼人、树精等,大多是依赖于月华或者自然元素,根本没有涉足信仰之道的。
或者它是从东方来到这里的?
思忖间,米燃洋后颈的寒毛突然竖起,他又感觉到那个诡异力量的出现了。
但是这次不是针对自己。
米燃洋望向街道对面,只见一个男人正摇摇晃晃地走在路上,眼神涣散瞳孔一片灰白。他的脚步僵硬,似乎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牵引着,朝着小巷深处挪动。
米燃洋握了握拳,想到中午的交手让他信心倍增,心中大定,悄悄地跟了上去。
追踪着男人走进一个死胡同时,男人的身影已经凭空消失了。
路的尽头,一团黑雾正在翻涌。
那不是普通的黑雾——雾气的边缘闪烁着扭曲的噪点,如同老式电视机信号不良时的雪花纹,偶尔还会迸出几粒猩红的光斑,像窥视的眼球般一瞬即逝。
“寒雾笼纱。”
米燃洋低诵咒诀,透明的水幕自周身浮现,谨慎地将自己360°无死角包裹住,把黑雾隔绝在外后,他深吸一口气,迈入黑雾。
刹那间,他感觉自己进入了虚无之中。
没有光,没有声音,唯有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膜上擂鼓般震动。黑暗浓稠到几乎像是液态一般,米燃洋是一点也摸不着方向,只能凭感觉自己像是在一个甬道里行走,四周被像是刚下过雨后土壤散发的潮湿腥甜的味道所包裹。
他试探性地迈出一步,脚下传来诡异的柔软蓬松的触感。
仿佛踩在记忆里秋天银杏落叶铺筑的“地毯”一样松软。
走了不知道有多久,隐约间米燃洋听到了一缕童谣声:“稻草人,旧衣裳,明年给你换新装~”
起初是孩童清脆的嗓音,渐渐混入成年女子沙哑的哼唱,最后竟变成男女老幼重叠的和声。当歌声近到仿佛贴着他耳畔时——
轰然炸响!
如海啸般的声音倾泻而下:哭嚎、咒骂、祈祷、犬吠、镰刀割麦的嚓嚓声,像是整个村庄的低语。同时黑暗如帷幕被拉开,刺眼的白光涌入视野,逼得米燃洋不得不闭眼抬手遮挡。
待视野恢复后,米燃洋才睁开了眼。
只见自己正站在一片看不到边际的麦田中央,夕阳的余晖洒在麦浪上,镀了一层琥珀色的光晕。四周的人群像是褪色的油画,色彩朦胧,动作迟缓,声音也像是隔了一层薄纱,模糊而遥远。
男人们穿着上世纪风格的粗布工装,女人们束腰长裙沾满泥渍。他们围着田埂嘶吼哭泣,却对突兀出现的米燃洋视若无睹。
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
“这些该死的小偷!”满脸胡茬的农夫挥舞草叉,叉尖上还沾着错乱的羽毛,“我们应该想法把它们猎杀干净!再把它们的头插在篱笆上示众!”
“这可怎么办啊,田里来这么一出,今年的收成让我们一大家子怎么活啊……”怀抱婴儿的妇女跪倒在麦茬间,干裂的嘴唇渗着血丝。
“这些该下地狱的贼鸟,上帝啊,求您开开眼把它们收了吧!”一个老妇人捧着被糟蹋的麦穗,气得浑身发颤。
“还好我家田里损失不大,这些收了勉强能够维持生活,啊~感谢上帝!”这是自家麦田没被糟蹋太多的人向老天爷祷告。
“能怪谁呢,还不是我们打猎太多,把附近这些鸟的天敌猎杀得所剩无几,才导致了它们的泛滥……”老人拄着拐杖站在原地,仰天长叹。
整个场景被蒙上一层褪色的滤镜,米燃洋像是看古早的剧场一样看着这些各色神态的人们的表演。
正当他想要走动时,四周的场景如玻璃般骤然破碎,黑暗再度席卷而来。
待黑暗再次如潮水般退去,米燃洋的脚下传来坚实的触感——这次是教堂边的晒谷场。
夕阳将人群的影子拉长,村民们围着一座简易的木台,台上站着一位身穿褪色黑袍的牧师。他的掌心托着一束干燥的麦秆,另一只手握着银质圣杯,杯中的水在余晖下泛着透彻的暖光。
“以盐为真心,以土为其形。”
牧师低声诵念,将粗盐粒撒进混着圣水的泥团。泥团被揉捏成心脏的形状,麦秆则被编织成一个小人的形状。当“心脏”被塞进稻草胸膛的瞬间,米燃洋听见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像是大地本身的呼吸。
村民们依次上前,用指尖触碰稻草人的肩膀。每接触一次,稻草表面就浮现一道淡金色的纹路,如同血管般微微发亮。
“它会守护麦田。”老妇人喃喃道。
“它会赶走那些该死的鸟!”青年挥了挥拳头。
最后,牧师将一顶破旧的宽檐帽扣在稻草人的脑袋上。
“以圣父、圣子、圣灵之名——”
帽子阴影落下的刹那,稻草人空洞的眼窝里闪过一丝微光。
人群爆发出欢呼,他们扛起它走向麦田。米燃洋跟在后面,看见夕阳把众人的影子与稻草人的影子绞在一起,像一条通往未来的锁链。
黑暗再次降临,又迅速被夏日的阳光刺破。
这次的麦田郁郁葱葱,稻草人孤零零地立在田垄中央,帽檐下那张炭笔描绘的笑脸似乎比从前鲜活。两个扎着麻花辫的小女孩绕着它奔跑嬉戏,童谣声惊飞了田埂上的蚂蚱:
“稻草人,歪帽子,
麻雀见了躲远远~
风来啦,雨来啦,
叔叔站直别趴下!
金麦穗,点头笑,
秋天装满大粮仓~
你一粒,我一粒,
冬天不怕饿肚皮~”
远处的农人们倚着锄头闲谈,汗水顺着他们晒红的脸颊滚落:“自打立了这玩意儿,连最精的麻雀都不敢来偷食了。”
“牧师的手艺还真灵验……你看东边老约翰家的田,没稻草人的时候那块地都快被啄秃了,现在呢,一直好好的!”
米燃洋走近稻草人时,黑暗第三次吞没视野。这次,他听见无数鸟类的尖啸声在虚无中回荡,其中混杂着类似人类癫狂的大笑。
金黄的麦浪依旧在风中起伏,但田垄间再也看不见那个歪戴着破帽子的稻草人。
取而代之的,是几根银灰色的金属杆,顶端安装着碗状的装置,正有规律地发出高频的“滴——滴——”声。
麦田边缘立着一块崭新的告示牌,上面印着:
“声波驱鸟仪——高效、环保、无伤害”
落款是某家农业科技公司的logo,旁边还画着一只卡通化的、微笑着的鸟。
几个穿着工装裤的农民站在田埂边抽烟,烟雾混着晨间的薄雾,模糊了他们的表情。
“听说没?山上的鸟最近死了一大片。”
“是啊,老王前天去打猎,说林子里静得吓人,连声鸟叫都听不见。”
“该不会是这新玩意儿搞的鬼吧?”
“瞎说!说明书上写了,这频率对鸟没伤害,顶多让它们不舒服……”
“你当然这么说,谁不知道你老婆堂兄就是卖这个的……”
米燃洋走近几步,发现驱鸟器下方的泥土里,散落着几根羽毛,不像是自然脱落的,而是像被什么东西生生扯下来的,羽根处还沾着干涸的血渍。
没有鸟鸣,没有振翅声,甚至连虫声都稀薄得可怜。整片麦田安静得像个巨大的坟墓,只有驱鸟器单调的电子音回荡着,像是某种扭曲的安魂曲。
黑暗再次降临,这次米燃洋闻到一股熟悉的霉味——是杂物间那种灰尘的气息。
教堂的库房里。
狭窄的房间里堆满破损的圣像和发黄的经卷,角落里,稻草人静静地倚墙而立。它比之前看到的破败许多:麻布衣服褪成了灰白色,帽檐塌陷,炭笔画的笑脸也早已模糊不清。
年迈的牧师跪在它面前,颤抖的手指剥开它胸前的麦秆,取出那颗早已干裂的“心脏”——圣水泥土捏成的核心此刻布满裂痕,像一块风化的骸骨。
“老朋友……这次之后该和你说再见了。”
老牧师从怀中掏出一小包盐和装在玻璃瓶中的圣水,如同二十年前那样,重新揉捏了一颗泥心。但这次,他的动作慢了许多,呼吸间夹杂着沉重的喘息。
“现在的科技,实在是太发达了,大家都依赖上它了。”他将新心脏塞进稻草人空洞的胸膛,轻拍两下,“但我知道……你才是最好的。”
稻草人没有回应,但它空洞的“眼睛”在昏暗的库房里微微反光,像是在回应老牧师。
“我明天就要去城里的养老院了。”老牧师用袖子擦了擦稻草人肩上的灰尘,“这大概……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啦。”
他站起身,临走前突然回头,轻声说:
“如果有一天……你实在寂寞了……”
“就来找我吧。”
库房的门关上,黑暗吞噬了最后一缕光。
米燃洋猛地睁开眼,冷汗浸透了后背。
他还在阴暗的小巷里。
但面前多了一具尸体——那是个瘦得脱相的男人,眼眶凹陷,皮肤紧贴着骨骼,像被抽干了所有水分。最骇人的是他心口的窟窿: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钝器硬生生掏开的,但伤口处没有一滴血。
米燃洋蹲下身,在尸体指缝间发现了几根枯黄的麦秆。而当他抬头时,巷子尽头的阴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一顶破旧的宽檐帽,在月光下晃了晃,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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