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轱辘碾过京城的路,发出“咯吱咯吱”的闷响。
呆在陆家那几日,李念湳又派人送信来,要求他们将永安城内的流民安置好。
果然,这工作是永远做不完的。
陆景年掀开车帘,手指碰到京城的风,立刻被凉意裹住,永安的水患虽平,京城的氛围却比他走时更显紧绷。
“还有半个时辰到宫门。”苏铭勒住缰绳,回头看向车内,见陆景年正对着一方素色帕子擦拭书卷,那是从陆家老宅带出的,边角已被翻得微卷“瑾年,要不先回御史府歇一日?公…陛下那边早说了,知道你赶路辛苦,不会催着上朝。”
陆景年抬眼,眸中凝重稍缓,多了几分熟稔的沉静:“不行。李广南失踪快二十天了,朝堂上保守派本就蠢蠢欲动,陛下登基不满一月,根基未稳,我们若迟到,反而会让王尚书他们抓住话柄。况且陈书言手里的供词牵涉武库失箭案,早一日在殿上议透,才能早一日动手查,夜长梦多,拖不得。”
苏铭喉结动了动,终是没再劝。
马车行至京城正门,守卫见了他们的令牌,忙躬身放行。
刚踏入朝堂外的回廊,殿内的争执声便像煮沸的开水般涌出来,隔着宫门,都能感受到那股剑拔弩张的火药味。
“天庆五年那批箭至今没找全,刘参当年的行踪本就可疑,供词都摆在这儿了,难道还要压着不查?”陈书言往前踏了半步,“若再拖,北狄那边要是借‘失箭’发难,谁来担这个责?”他身前的案几上,摊着一卷泛黄的供词,指尖正扣在“刘参”两个字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连带着那两个墨字都似被按得变了形。
“陈评事休得危言耸听!”王尚书的声音立刻打断他,带着几分倚老卖老的傲慢,“李广南大人失踪前早有吩咐,此案需从长计议!如今李大人代管朝政,贸然去查青州的人,那可是李广南大人一手提拔的旧部!若是惹得北境兵卒不满,闹出哗变,这个责,你担得起吗?”
“担责?”陈书言冷笑一声,指尖在供词上叩出声响。
“当年王守将私藏军械,最后只斩了两个小吏顶罪,已是草草了事!如今供词明明白白写着,刘参在失箭当晚,曾与北狄商人在酒楼密谈,次日还派亲信送了个沉木箱去货栈,这要是真勾连外敌,别说北境兵卒,整个京城都要遭殃!大理寺查案只认证据,不认身份,王尚书这话,是想替刘参将遮掩,还是怕查到你自己头上?”
这话像一把尖刀,直戳王尚书的痛处。当年武库失箭案,王尚书正是负责督办的官员之一,如今被陈书言当众点破,他脸色瞬间涨成猪肝色,指着陈书言的鼻子就要发作。
陆景年脚步一顿,与苏铭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当年只抓了几个看守武库的小吏顶罪,草草结案,他们早怀疑背后有猫腻,却没想到会查到刘参头上,还牵扯出北狄,这线索,显然早已缠到了李广南身上。
苏铭抬手推开宫门,厚重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响,殿内的争执声骤然停住。百官纷纷回头,见他们面色平静地立在门口。
“陆大人,苏将军,你们回来了。”
李念湳率先开口。她今日穿了件青色常服,这样少了几分帝王的疏离,却多了几分沉稳的威仪。
李念湳她没有起身,只是指尖轻轻叩了叩身前的案几,目光落在陆景年与苏铭身上,眼底的真切松快未减,却又藏着对朝局的考量:“让你们办的事怎么样了?永安州的流民,都安置妥当了?”
陆景年与苏铭并肩躬身。
“回陛下,永安州流民已全数安置于城郊义仓,粮款由州府拨付妥当,臣等还在义仓旁设了临时私塾,让流民子弟得以启,至于御寒的棉絮,已从京郊府库调运过去,三日内便可分发到每户流民手中,暂无流民滋事。”
李念湳的目光扫过殿内垂首的百官,最后落在陆景年身上,“刚入殿便听闻诸位议及武库失箭案,书言手中的供词,想来你们也听到了。陆爱卿,你是御史大夫,掌监察之权,此事你怎么看?”
陆景年直起身,目光落在陈书言手中的供词上,又转向脸色铁青的王尚书。
“回陛下,臣以为,武库失箭案牵扯北狄,又涉及李广南旧部,绝非‘从长计议’就能搁置。陈评事手中的供词,若能核实,便是查清此案的关键,刘参现居青州,手握当地驻军兵权,若不尽快查证,恐生变数。”
他顿了顿,看向李念湳,继续说道:“臣请命,让陈评事即刻带领大理寺人手前往青州,一是核实供词细节,提审刘参,二是查抄刘参府邸及当年的城西货栈,寻找失踪的狼牙箭及沉木箱下落。同时,还需派人暗中监视青州驻军动向,防止有人通风报信,或借故生事。”
“朕正有此意。”李念湳颔首,目光转向一旁站着的谢温韵。
“温韵,你即刻调派二十名暗卫,随陈评事前往青州。若有人敢阻挠查案、伤害朝廷官员,可先斩后奏,不必拘泥于常例。”
谢温韵躬身应道:“臣遵旨,即刻便去安排人手,今夜便随陈评事一同启程。”
陈书言闻言,上前一步,将供词双手递到陆景年面前。
“陆大人,这份供词是下官昨日亲自提审武库小吏录下的,小吏已押于大理寺天牢,派了专人看守。他招认,天庆五年失箭当晚,他值夜时见刘参带五名亲信,从武库后巷离开,抬着个用黑布裹着的沉木箱,箱角不小心蹭到墙,露出来的箭羽,正是当年失踪的狼牙箭样式,下官已比对过当年的箭样,绝无差错。”
陆景年接过供词,指尖轻轻抚过“刘参”“北狄商人”“酒楼”这几个字,指腹不自觉地收紧,纸张边缘被捏出几道褶皱。
他抬眼看向李念湳,语气带着进一步的提议:“陛下,青州驻军多为李广南旧部,陈评事带的多是大理寺文吏,虽懂查案,却未必能应对军中势力。臣以为,可让苏将军从京畿卫戍调派五百精兵,暗中随陈评事前往青州外围驻扎,若刘参真敢狗急跳墙,也能及时应对。”
苏铭接话,声音掷地有声:“臣愿往,只需五百精兵,便可护住陈评事与查案人手,绝不让青州那边出乱子。”
李念湳没有半分犹豫,立刻点头:“准奏。苏将军,你今日便去清点兵力,明日一早随陈评事出发,切记不可声张,以免打草惊蛇。”
“臣遵旨。”苏铭躬身应道。
殿内的保守派官员们脸色愈发难看,王尚书张了张嘴,似乎还想反驳,却被李念湳的目光扫过,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他们心里清楚,这几人之间一唱一和,显然早已达成了共识,如今再阻挠,不仅讨不到好处,反而可能引火烧身,让自己卷入旧案里。
李念湳看了眼殿内沉默的百官,语气带着几分威严:“武库失箭案关乎边境安危,朕已决定由陈评事牵头查案,苏将军协助护持,陆大人留京督办,诸位若有异议,可随时向朕进言,但在此之前,不得擅自干预查案,否则,以抗旨论罪。”
这话一锤定音,百官齐齐躬身:“臣遵旨!”
散朝后,陆景年正低头与苏铭核对军械库的查访清单,身后忽然传来李念湳的声音,褪去了朝堂上的威仪,多了几分熟稔:“陆爱卿,留步。”
两人同时转身,是李念湳,同时陈书言捧着供词跟在她身侧。她走到陆景年面前,目光扫过殿外飘着的细雪,笑着提议:“方才殿上只定了查案的大致方向,细节还没聊透。你刚回京城,府中该备了热汤,不如去你府上坐坐,咱们接着议?”
陆景年躬身应道:“陛下肯移驾,是臣的荣幸。只是府中陈设简陋,怕怠慢了陛下。”
“哪来这么多虚礼。”李念湳摆了摆手,转头看向苏铭与陈书言,“你们二位也一同去,正好把分工再捋顺些。”
苏铭与陈书言齐声应下,四人并肩往宫外走。宫道上的积水被扫扫开,寒风夹着雨露打在脸上,陆景年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苏铭悄悄落后半步,伸手替他拢了拢月白官袍的领口,指尖不经意蹭过他的脖颈,低声道:“冷就把披风裹紧些。”
陆景年没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
昨晚苏铭还在马车里念叨,说京城的风比永安烈,让他今日多穿件衣服,果然被说中了。
李念湳走在最前面,她回头书刚好看到这一幕,但她没有说话只是转过身去,当作没看见。
“你们当时说流民的棉衣不够厚,我已让人从内库调了两百匹棉絮,明日就送过去,再添些孩童的棉袄,省得孩子们冻着。”李念湳突然开口道。
“陛下考虑得这般周全,臣代流民谢过陛下。”陆景年真心实意地躬身,苏铭在一旁补充:“若私塾缺笔墨,臣让人从军中库房调些过去,军里还囤着不少当年没用完的,正好派上用场。”
“那再好不过,省得走户部的流程耽误时间。”李念湳笑着点头。
四人很快到了御史府。屋内的炭火燃得正旺,与外头简直是两个天地。
李念湳开门见山:“你们刚回京城,一路奔波,本不该急着谈公务,但王尚书今日在殿上的态度,你们也看见了他明着是护刘参,实则是想借李广南失踪的空当,让保守派攥住查案的主动权。”
“陛下说得是。王尚书今日反复提‘李广南旧部’,看似怕激反青州驻军,实则是怕我们顺着刘参,查到当年武库失箭案的旧账,”陆景年翻看着书,那是来时陈书言递给他的,“毕竟当年他督办此案时,刻意漏了刘参的行踪核查,这事若翻出来,保守派的脸可就挂不住了。”
苏铭靠在椅背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佩剑的穗子,目光却总在陆景年垂眸翻书的侧脸上打转,语气带着几分冷意:“何止是挂不住脸?若真查到刘参私通北狄,王尚书当年‘草草结案’的举动,便成了帮凶。他现在跳出来阻挠,不过是怕引火烧身。”
“可刘参在青州手握兵权,供词里又明明白白写着他与北狄商人密会、送沉木箱去货栈,若不尽快核实,万一北狄那边先有动作,我们就被动了。”陈书言说着,又把案上的供词往中间推了推,“我已让人去查那家酒楼当年的账册,可店家说三年前一场大火烧了大半,只找到几本零碎的流水,暂时没看到刘参的名字。”
李念湳目光落在供词上,语气沉静却有分量:“账册可以慢慢查,但人心不能乱。你们离京这几日,我让谢温韵查了刘参在京城的眼线,他在户部、兵部都安插了人,专管传递消息,昨日还让人往青州送了封信,虽没查到内容,但想来是跟查案的事有关。”
陆景年闻言,抬眼看向李念湳:“陛下是想先稳住刘参,再从长计议?”
“是,也不是。”李念湳摇头,指尖在案上画了个圈,“稳住他是为了不让保守派有借口发难,但查案不能停。我已让谢温韵派暗卫去青州,不是去抓刘参,而是去查他府中的往来信件、城郊货栈的残留痕迹——等拿到实据,再动他也不迟。”
苏铭坐直身子,语气带着几分赞同,趁陈书言低头翻供词的间隙,悄悄将陆景年搭在膝上的手往自己这边拉了拉,指尖轻轻蹭过他的指缝:“暗卫查案更隐蔽,不会打草惊蛇。而且青州驻军虽多是李广南旧部,但刘参平日待兵严苛,不少人早有不满,只要我们不先动兵权,他们未必会替刘参卖命。”
陆景年指尖微颤,没抽回手,只顺着话头往下说:“还有个事。前日我去军械库查旧档,翻到天庆五年的入库记录,提过一批改良箭,箭羽上刻着特殊的‘北’字标记,说是为了区分普通箭支,方便军需核对。陈评事,你提审的那个武库小吏,有没有说过箭羽上的标记?”
陈书言一愣,随即摇头:“小吏只说箭羽是箭样式,没提标记。我明日再去提审他,细细问清楚,说不定这‘北’字标记,就是区分官箭与私通北狄所用箭支的关键。”
李念湳眼中闪过一丝亮光:“若真有这个标记,那就能直接证明刘参手中的箭是当年失踪的官箭,比供词更有说服力。景年,那批改良箭的押运记录、后续调拨去向,你查到了吗?”
“入库记录只提了标记和数量,没写具体押运人。”陆景年语气带着几分遗憾,手指却在桌下轻轻回握苏铭的手,“但我已让人留驻军械库,重点查当年的调拨台账,说不定能找到线索。”
苏铭忽然想起什么,开口道:“我倒想起个人。当年负责军械押运调度的,是如今在京郊军营任职的张都尉,他为人耿直,从不掺和朝堂派系。我哪日去趟京郊军营,探探他的口风,或许能问出些细节。”
“不可太急。”陆景年提醒道,抬眼时与苏铭对视,眼底藏着不易察觉的担忧,“张都尉虽耿直,但也怕卷进旧案惹祸上身,你去时别直接提武库失箭案,先跟他聊些军中旧情,再慢慢引到军械押运上,还有,最近天冷,别冻着。”
苏铭嘴角弯了弯:“知道了。”
陈书言看着两人一唱一和的模样,悄悄松了口气:“有你们盯着,我心里就踏实多了。之前在殿上跟王尚书争执,我还怕自己太冲动,坏了查案的事。”
李念湳笑了笑,语气带着几分温和:“你那不是冲动,是查案的本分。不过接下来几日,你们在朝堂上先别跟那些保守派硬碰硬,等暗卫和军械库的消息回来,再给他们致命一击。”说着,她从案下取出一本账册递给陆景年,“这是永安城流民安置的后续账册,你看看有没有需要补充的。”
陆景年接过账册,指尖刚碰到纸页,苏铭便凑过来,手臂轻轻搭在他身后的椅背上。
“我看看?在永安时,你总说流民的棉衣要厚实些,账册里有没有写棉絮的斤两?”
“写了,每户一斤半。”陆景年偏头跟他说话,鼻尖差点碰到他的下颌,“不过我觉得还不够,北方冬天冷,明日我跟户部说一声,再加二两,孩子们的小棉袄也得再添些棉花。”
“还是你考虑得周全。”苏铭低头看着他。
李念湳将两人的互动看在眼里,眼底多了几分笑意:“时候不早了,你们也累了,先回府歇息吧。明日朝堂上,王尚书若再提查案的事,就说‘需等后续证据,不可贸然行事’,把话头挡回去。”
陈书言率先起身躬身:“臣遵旨。”
李念湳也随之起身,叮嘱了两句查案注意安全,便先一步离开,门缓缓合上,将外面的寒风彻底挡在门外。
门刚落锁,苏铭便伸手抽走陆景年手中的账册,随手放在案上,然后将人轻轻按在椅背上。
暖黄的烛火映着两人的身影,陆景年能清晰闻到苏铭身上淡淡的香味,让他安心的味道。
“一路回来,累了吧。”苏铭的拇指轻轻蹭过他的眉骨,动作温柔得像在触碰易碎的宝贝,“刚才在陛下面前,没敢多问你,马车颠簸,有没有晕车?”
“没有。”陆景年仰头看着他,耳尖微微泛红,“就是风大,吹得脸有点疼。”
“下次再赶路,我把车帘缝严实些,再备个暖手炉给你。”他俯身凑近,鼻尖蹭过陆景年的额头,声音压得很低,“刚才在桌下牵你的手,怎么不躲?就不怕陈评事看见?”
“他光顾着看供词了。”陆景年小声辩解,“过几日去京郊,记得早点回来。”
苏铭笑了,在他唇上轻轻碰了一下,像羽毛拂过:“好。”
窗外的寒风还在呼啸,屋内却暖得发烫。苏铭握着陆景年的手,指尖相扣,两人靠在一起看着烛火跳动,没再多说查案的事,只静静享受这片刻的安宁。
片外:
四人并肩往宫外走。宫道上的积水被扫扫开,寒风夹着雨露打在脸上,陆景年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苏铭悄悄落后半步,伸手替他拢了拢月白官袍的领口,指尖不经意蹭过他的脖颈,低声道:“冷就把披风裹紧些。”陆景年没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昨晚苏铭还在马车里念叨,说京城的风比永安烈,让他今日多穿件衣服,果然被说中了。
李念湳走在最前面,她回头书刚好看到这一幕,但她没有说话只是转过身去,李念湳眼底飞快掠过一丝笑意,嘴角悄悄弯了弯,心里暗忖:“这陆爱卿和苏将军,倒比寻常同僚亲近得多,连添衣保暖都记挂得这般细致。”
身旁的陈书言瞥见李念湳忽然发笑,不由得愣了愣,手里的供词都晃了晃,陛下这是想起什么高兴事了?他张了张嘴想问问,可转念一想朝堂规矩,又把话咽了回去,只低头跟着往前走。
李念湳很快察觉到陈书言的目光,才发觉自己刚才笑出了神,连忙转过身。
“你们当时说流民的棉衣不够厚,我已让人从内库调了两百匹棉絮,明日就送过去,再添些孩童的棉袄,省得孩子们冻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1章 携握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