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时,铁栏外的石板路终于传来脚步声,不似兵丁衙役那般粗重,却一步一响,带着种踩在人心尖上的沉。
安比槐刚从昏沉中抬眼,就见个穿宝蓝暗绣长衫的人影晃进来。
那衣料在熹微天光里泛着柔光,针脚细密得能数清纹路,与这满是霉味的牢房格格不入。
来人还没走近,先从袖中摸出块绣着银线缠枝纹的帕子,三指捏着帕角,嫌恶地捂在鼻前,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仿佛多吸一口这牢里的空气都要脏了肺腑。
他眼风扫过满地稻草与墙根的霉斑,眉头拧得能夹死苍蝇,眼神却冷得像腊月里的冰棱,直直射向安比槐,那目光里的厌弃,比看地上的污泥还甚。
“安大人,睡得可好?”来人声音隔着潮湿的石壁传来,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轻缓,说话时指尖还漫不经心地叩了叩囚室的铁门,铁环相撞的脆响在死寂里格外刺耳。
正背对着石壁假寐的安比槐,听见动静,眼睫几不可察地颤了颤,指节无意识地扣了扣身下冰冷的石面,才缓缓撑着石壁坐直些。
铁链拖过地面的“哗啦”声在死寂的囚室里格外刺耳,他抬眼时,眼底还凝着未散的倦意,却强撑着将脊背挺得更直,目光沉沉扫向来人,语气里裹着几分刻意绷起的硬气:“你们究竟是何人?”
“本官好歹是朝廷任命的县令,守着属地盐务,日日案牍,哪桩哪件不是按律行事?若说我有过,总得拿出实证来;如今连罪名都没理清,就把我囚在这腌臜地方,难不成是想凭空屈打成招?”
男人捏着帕子的手指猛地收紧,银线缠枝纹被攥得发皱,喉间溢出声短促的嗤笑,那笑声里满是嘲弄。
“朝廷命官?按律行事?不过是个县令,本官说你有你就有。”
他上前两步,靴尖碾过地上的稻草,眼神冷得能剜人。
“都这会儿了还嘴硬。真当本官不知道你那卖买里的勾当?别跟我扯什么实证罪名,今天你要么把制盐的法子说出来,要么就等着这牢里的刑具,教你怎么老实!”
“你那细盐,是怎么制出来的?还有你背后到底还有什么人,你跟他又做了什么交易,都老老实实交代出来,本官到时或许可饶你一命。”
这话一出,安比槐心头一震,瞬间明白了自己被捕的真正原因。
原来不是什么商业竞争,也不是政治报复,而是一场**裸的技术掠夺!
他强装镇定,皱着眉说:“细盐提纯之法?不过是我盐场摸索出的粗浅门道,值当阁下深夜闯牢来问?再说这法子家家户户多少都懂些,不过是多滤了两遍、多晒了半日,哪是什么稀罕东西?
“况且我并未私贩官盐,阁下若是为了此法而来,怕是找错人了。”
男子捏着帕角的手顿了顿,帕子上的银线缠枝纹在昏光里晃过一丝冷光,随即发出一声轻嗤,语气里满是不屑:“安大人倒是会装糊涂。你们县盐场每月产出的盐,比别家多出三成,质地还更莹白,若没有独门法子,难不成是盐卤自己变出来的?”
他往前凑了凑,靴底碾过稻草发出细碎声响,眼神像钩子般盯着安比槐,“别跟我扯这些没用的,痛快把法子说出来,还能少受点罪。”
安比槐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攥紧,指节抵着粗糙的囚服布料,面上却仍维持着困惑。
“大人这话就奇了,盐场产量高,是因灶户们勤勉,又恰逢这几月晴好,晒盐顺遂罢了。
“至于盐色莹白,不过是多换了几批细纱布过滤,哪来什么独门法子?”他抬眼时,眼底还凝着几分刻意装出的茫然,“若大人不信,尽可去我盐场问那些灶户,或是查我平日记的晒盐册子,桩桩件件都能对得上。”
男子冷笑一声,冲身后的狱卒使了个眼色,“看来安大人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
狱卒立刻上前,一把揪住安比槐的衣领,将他按在石壁上。
另一个狱卒举起通红的烙铁,就要往他手臂上烫去。
安比槐瞳孔骤缩,剧烈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但他知道,此刻不能示弱。
他挣扎着喊道:“你们敢在州府大牢动私刑?就不怕朝廷追责吗?”
“朝廷追责?”男子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在这地界,我就是规矩!别说动你几下私刑,就算杀了你,也没人敢多问一句!”话音刚落,烙铁已经贴上了安比槐的手臂。
“啊——”剧烈的疼痛瞬间传遍全身,安比槐感觉手臂像是被烈火焚烧,皮肉都在滋滋作响。
他浑身抽搐,冷汗瞬间浸透了衣衫,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却强忍着没有晕过去。
他知道,晕过去就彻底没机会了,只有活着,才有翻盘的可能。
男子蹲下身,凑到安比槐耳边,声音阴冷:“怎么样,安大人?这滋味不好受吧?只要你乖乖交出细盐提纯之法,我保你少受点罪。”
安比槐喘着粗气,手臂上的疼痛让他眼前发黑,但他的脑子却在飞速运转。
对方如此嚣张,敢在州府大牢公然动刑,背后一定有强大的势力支撑。
而且对方不仅要提纯之法,恐怕还想借此垄断本地盐场和盐市,控制所有灶户。
他必须先稳住对方,保住性命,再寻找机会。
“我……我可以说。”安比槐艰难地开口,声音因疼痛而颤抖,“但我需要时间回忆,那方法步骤繁多,我一时半会儿记不全。”
男子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烦,但还是挥了挥手,让狱卒停下。
“给你一天的时间,若是再敢耍花样,我有的是办法让你生不如死。”
说完,便转身走了,留下安比槐一个人,在空荡荡的牢房里,心凉到了底。
中午时分,狱卒送饭来,安比槐没胃口,只盯着牢门缝隙看。
忽然,外面传来两个狱卒的闲聊声,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地传进他耳朵里。
“你听说了吗?怎么牢里最里面那个安县令,他的珍珠工坊和盐场,今早全被查封了!”
“可不是嘛!还有大至县的县务,都暂时让隔壁县的王县令代管了——就是那个总想着占安县令便宜的王大人,这回可算如愿了。”
“嗨,这算什么?我听上头说,京城来了大人物,亲自督办这个案子呢!”
“京城来的?谁啊?”
“还能有谁?听说这回安县令是踢到铁板了,惹恼了京里的爷——好像是八爷和十四爷那边的人,说是要从严办,杀鸡儆猴呢!”
“杀鸡儆猴?杀谁?”
“八爷?十四爷?”安比槐猛地站起来,扒着牢门想再听。
“还能有谁?林大人呗!听说林大人是太子的人,八爷这是想借着安县令的事,给太子一个下马威!”
他靠在门上,腿一软,差点摔倒。
八爷如今虽然不景气了,但和他一派的十四爷却还是夺嫡的热门。
林如海虽是保皇党,但他先太太的娘家那可是铁板钉钉的太子党,自己和林如海合作,还拥有着如此时新的细盐方子,自然成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这哪里是查盐案,分明是夺嫡之争的前线,自己这是成了牺牲品!
八爷和十四爷联手,目标是太子和林如海,他不过是个被推到前台的靶子。
珍珠工坊是他的钱袋子,盐场是他的根基,现在全没了;王县令代管县务,更是断了他对外联系的可能。
他忽然觉得冷,不是因为牢房的寒,是因为这官场的狠——一步错,满盘皆输。
可狱卒已经走远了。
不一会儿,狱卒送饭来,粗瓷碗里的粥稀得能照见人影。
安比槐没动,只盯着牢门缝隙,耳朵却竖得老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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