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明先是对周彦道:“怎么说话呢你!”他沉吟片刻,不情不愿道:“好罢。你想知道什么?”
周彦听此,也顾不得与他争吵,赶忙竖起耳朵。
殷明向师弟使个眼色,师弟会意,张开手臂驱散人群,“都散了吧散了吧啊,仙师办事,凡人速速避让。”
很好。宋清沭笑道:“王家娘子几时死的,缘由为何,何以处理娘子的遗体,仙师们可有了定夺?”
“子时死的,缘由嘛,据她家婆婆说是忍受不了相公王大虎在外拈花惹草,为情而死呗。”殷明顿了顿,道:“你问我们何以处理遗体,便是告诉你,又有何用?”
宋清沭笑嘻嘻的,“的确无甚用处,这不显得我刨根问底,多谋善虑嘛!”
殷明刚输于他,辱他的话轻易不能说出口,只得阴阳怪气道:“杞人忧天。能怎么办,召魂,召到了度化,召不到,那才好了。”
宋清沭面色一肃,道:“欸,这你就说错了。我不也为你们出了主意,喏,那小兄弟还在这,你可不能随意没了我的功名。”
注入木灵力的弟子闻言回头呲出一排大白牙。
宋清沭回以大拇指,道:“再者,我这不是为乡亲们着想么。若这王家娘子一个不慎堕为邪祟,为害一方,乡亲们人心惶惶,到时不也还得劳烦仙师们再出手?”
殷明脸色好了几分,不再提他废话连篇,道:“好的,行了,这位大谋士,您还有指教吗?”
宋清沭露出孺子可教的欣慰笑容,道:“还有一事。敢问仙师姓名?”
殷明诡异的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神色古怪,道:“殷明。日月明。”
宋清沭道:“真是个好名字!我叫宋清沭,清水的清,沭水的沭。”
殷明不敢再招惹他,象征性地夸赞他名字如何清丽脱俗云云,闪身与其余仙师忙活去了。
月明星稀,黑暗横行,王家院内众仙师站于八卦方位,中央的歪脖树由木灵根的仙师为其注入法力。
奇怪的是,直至天色大明,莫说鬼魂了,连飞蝇都不见踪迹。
殷明对王夫人道:“请夫人放心,我等守了一天一夜,都未召回令媳魂魄,想必其已步入轮回道,安心投胎了。”
王夫人是个泼辣妇人,常对相公儿子非打即骂,素日摆着脸色,听此消息竟笑得牙不见眼,满脸横肉乱颤,道:“有劳仙师了。你说梦蝶这孩子,年纪轻轻怎就想不开了?”
情到深处,她以手抹干爽眼角,眼泪都舍不得敷衍地掉下几滴,又装作转悲为喜:“既然仙师说这孩子已经投胎,我们就放心啦。”
梦蝶即是王家大媳妇的名字,全名苗梦蝶。
殷明点点头,作势离开。
王夫人挽留道:“仙师再歇息片刻吧,我可得好好感谢你们。”
殷明推拒道:“不必。分内之事,不足挂齿。”
他朝人群探去一眼,果然看到隐藏其中的少年,移开双眼,不再多看,携众弟子御剑离开了,又惹得围观人群一片惊呼。
宋清沭倒未为此惊奇,只是不住地摇头思索,王家大娘子的魂魄当真已转世投胎了吗?
那仙师仅一天一夜,便能定下结果了?
穿越以来第一次见识到传说中的仙家法术,虽已打定主意不去参涉,却难免心有好奇。因此,宋清沭对这歪脖子树与吊死的歪脖人总关注颇多。
宋清沭像是发现了新奇事物,急于召唤他人前去探索的热心好友,他对周彦道:“我打算晚上再去王家大院内看一眼,你去不去?”
周彦想起歪脖子树就瑟瑟发抖,道:“清沭,你去那里干嘛啊?”
宋清沭笑道:“我觉得,王夫人一定有所隐瞒。你看她薄情寡义的样子,她说什么便是什么了?这娘子指不定含冤而死呢,诬陷一个娘子最简单地便是扯上情爱之事,庸俗!”
“就让我来为她沉冤得雪吧!”
若他能揭开其中关窍,爷爷一定对他刮目相看。宋清沭想着,得意地笑起来。
周彦眼看宋清沭莫名其妙笑起来,虽说宋清沭笑得清俊好看,可联想到阴沉的王家大院,显得宋清沭像个勾魂摄魄的妖精,与歪脖树一体地令周彦心惊胆颤。
周彦磕磕巴巴道:“清沭……你快别笑了。昨日见到仙师们招灵,我的梦里就全是灵啊鬼的。你再笑,我的梦里就是你了。”
宋清沭敲他额头,“想得美。你不敢与我同去,记得关好门窗,不然王家大娘子要入梦找你了。”
“啊啊啊啊啊。”周彦气得哇哇怒叫,悲愤地扔掉手中泥巴。
入夜,宋清沭待到万籁俱寂,特别是王家院内无人声作响,悄声翻墙入内。
“呼。”宋清沭轻巧落地,刚欲喘口气歇息,模糊间竟瞧见歪脖树下垂着的晃荡的人影,登时吓得屏气敛息。
不会吧?踏破铁鞋无觅处?
宋清沭思绪还未停止,就见摇晃的人目光猛地向他探来。
歪脖翻白眼。甚是耳熟。
为何会耳熟呢?原是传闻中王家大娘子的死状便是如此描述的。
宋清沭惊得后退两步,吊着的王家娘子咧唇微笑。
宋清沭耳边却又分明响起呜咽的哭泣声。
饶是宋清沭再大胆,直面阴魂鬼魄,心中隐隐发毛。
他强装镇定说出:“姑娘,有话好商量啊……”
树上人影听罢缓缓起身,身子直飞,站于树上,素色衣摆初时只是轻微晃动,渐渐衣衫狂飞。
眨眼间,消失不见!
宋清沭全身紧绷,眼观四面耳听八方,不敢小瞧书中这些阴邪之物。
觉察后背发凉,宋清沭毫不犹豫拔腿狂奔!
被窥视的感觉如影随形,宋清沭丝毫不敢停下,也顾不得是否吵醒王家人,推开大门冲将出去。
他的动静极大,四下又寂静无声,村民不可能无一人被动静闹醒,连狗都不吠叫一声,只能是这娘子使了邪术掩人耳目。
从村东跑到村西,宋清沭得空回头。
王家娘子与他视线相撞,竟登时立在原地。
宋清沭速度减缓,不懂王家媳妇意欲何为,但分明没有再追赶他的意味,遂停在原地。
身后是一片山林,地势曲折,能极好地掩人耳目,宋清沭素日走惯了的,但现下情况异,保不齐里头反而危险丛生。
不到迫不得已,宋清沭不敢以身犯险。
这厢刚静止,那边又响起呜呜怨怨的哭声,轻飘飘向他靠近。
宋清沭心脏狂跳,面上却云淡风轻,道:“姑娘,冤有头债有主,你我素不相识,犯得着置我于死地。”
似乎看出他的虚张声势,那人娇娇软软笑一声,倒是没有哭声响起了。
瞧这法子有用,宋清沭再接再厉,道:“若我没有猜错,你是王家娘子,苗姑娘吧。”
面前倏忽出现一张苍白的脸,白的眼白,红的嘴唇,对比鲜烈,竟是苗梦蝶顷刻间移至眼前,差点与宋清沭鼻头相抵。
幸得宋清沭上辈子阅览无数,才不至于惊呼出声,失了气势。
那人死死盯着宋清沭脸庞,越瞧越心惊,越瞧越心乱,越瞧越心死!眼中不禁缓缓流下血泪来。
“你是何人,从哪来的?”
邪祟的声音出乎意料地轻软,倒像个闺阁少女。
宋清沭忙答道:“在下宋清沭,隔壁清流村来的。”
“你不是他,你不是他……”邪祟失声喃喃,又尖声质问:“为什么你不是他,为什么!”
宋清沭听得是不是的,头昏脑胀,眼见她情绪失控,安抚道:“姑娘莫要捉急,若姑娘心有怨言,宋某洗耳恭听。”
邪祟兀自哭的惨凄,对宋清沭的话语充耳不闻。
宋清沭再也忍不住,问道:“你是苗姑娘,对罢?姑娘口中的他,是何方神圣?令姑娘如此牵肠挂肚。”
邪祟,苗梦蝶恢复黑白分明的眼珠,只显得阴寒,好歹不是诡异骇人了,冷瞪他一眼,道:“你有什么胆子,敢向我打听?你可知为何那群白衣小子召不回我的魂魄?”
宋清沭反应片刻,才明白她口中的白衣小子指殷明等仙师,不由得笑出声,心中不似适才紧绷,道:“想必是姑娘法力更胜一筹。”
“呵,算你聪明。连我都不曾想到,我未步入轮回,自吊死那刻起,直接就化身成邪祟了!”苗梦蝶嘴角勾起,眼神却有无尽怨恨,一时教人分不清她是为此满意,还是不快。
宋清沭眼底发愣,毛骨悚然。
该是多大的怨恨,才能死后自己直接堕成邪祟啊。
满门抄斩也不过如此了。
先前提过,招灵法阵是为了防止人魂吸收怨气化身邪祟,召到了就引渡向轮回道,召不到反而省心,说明魂魄已自行去投胎了。
可玄元宗来的弟子却忽略了一种可能,那便是魂魄已堕成邪祟,使用法力躲避招灵法阵。
必然,前提是邪祟法力在招灵者之上。
在死后短短时间内就成邪,且能力超越仙门正统弟子,几乎是闻所未闻,是以玄元宗弟子根本没有料到,一个平平无奇的村庄里竟有人有冲天怨气!
宋清沭惊骇道:“姑娘有何惨痛经历,竟怨恨至此。”
苗梦蝶眼角又蓄上泪光,道:“我且问你,你可有心爱之人?”
宋清沭脑海中浮现出一众面孔,却发觉,要说爱,倒是有的,只是……
他讪笑道:“若姑娘所指为愿比翼双飞之人,那大抵是没有的。”
苗梦蝶讥笑道:“是了,所以你怎会懂我的相思疾苦,爱恨交织。”
宋清沭如今被这少女心事好奇地抓心挠肺,方才的害怕烟消云散,挣扎道:“你告诉我罢,告诉我我就明白了。”
苗梦蝶瞧他死缠烂打,颇有那人追求他时的无赖痴情模样,又见他无知无觉,天真懵懂置身事外的模样,登时心生厌恶。
恶从中来,苗梦蝶手指向他,尖声道:“我最讨厌你们男人深情款款又独善其身的样子,恶心,恶心!”
苗梦蝶喉部发出古怪笑声,恶狠狠道:“凭什么你可以一无所知,好,你不是非要知晓么。”
“我诅咒你,你会求而不得,爱而不能!若你有了心爱之人,便会肝肠寸断,心如刀绞,至死方休!”
苗梦蝶凑近宋清沭耳旁,轻柔地用诡异音调低语,“好啦,到时你就明白,我为何会变成这番鬼模样。”
宋清沭目瞪口呆,全然不知哪里惹得她性情大变,连那甚么诅咒都断断续续听不明白,脑中满屏“我是谁”“她在干嘛”“哈哈哈她疯了吧”“哟哟哟我被诅咒了”!
意识到宋清沭尽管不知这诅咒有何威力,日后却会为之万般痛苦,苗梦蝶畅快地大笑出声,又嗓子细嫩,于这深夜尤其骇人。
苗梦蝶面容扭曲,刚想继续给这少年施加恶意,却见少年身上猛地爆出金光,使得自身眼睛几欲灼烧,浑身上下也瘙痒异常。
见她突然紧闭双眼,颤抖不止,宋清沭浑然忘了自己才是身处险境,关切地上前一步,询问:“姑娘,你怎么……”
苗梦蝶大叫着后退几步,道:“你别过来,别过来!”她不由自主退至二三步远,化身齑粉飘散空中。
宋清沭愕然片刻,细细回想方才种种,心道:“果然如我所料,这姑娘爱的分明是别人,哪有为王大虎上吊而死一说!现下苗姑娘不见了踪影,留这里也是徒劳。这山林阴沉得很,此地不宜久留,明日再与苗姑娘再续前缘。”
回头望了黑魆魆的山林一眼,一阵冷风吹过,冻得宋清沭缩缩脖颈,赶忙向家中奔去了。
宋清沭第二日是被周彦叫醒的,这可太难得了!寻常日子里,午饭桌上能见到周彦已算他勤快。
周彦的脸占据整个眼眶,见他醒了,急急道:“清沭,仙师们又来了,你一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伸懒腰打个哈欠,松垮衣衫半落,宋清沭毫不在意,问道:“怎么?”
周彦望着他的胸前,欲言又止,答道:“我听说是来除邪祟的,还是在王家。昨日不还说无事发生吗么,奇怪!”
“不过,清沭……你胸前,这是何物?”
宋清沭循声探去,只见左胸口盛然怒放一朵红莲,盘旋缠绕大半个胸口,延伸至身侧,其余便看不到了。
宋清沭瞳孔骤缩,苗梦蝶的诅咒忽然萦绕在耳边,真真切切,经久不绝。
坏了,摊上事了!
慌乱地拢好衣衫,宋清沭笑道:“无事,我自己觉得好看,画来玩玩。”
周彦放下心来,绽出笑容,道:“的确好看,栩栩如生。”
宋清沭心中苦涩,心道:就怕真是个活的。
穿好外衣,宋清沭挥手,道:“我就说这事不会轻易善了。走,我们也去搅浑水。”
莫非又有大事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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