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境发现自己有个优点,那就是很能演。
这种会装的天赋来自幼儿园,他清晰地记得自己跟同学逃课去学校小超市买零食,路上遇到了德育处主任,同学吓得口齿不清,而他,不用猜都知道这位主任不可能跟踪他们,所以张口就来,撒谎说自己是上体育课。
这种性格特征,也维持到今天,哪怕被张智敏侵.犯了后,他依然可以像个没事儿人,保持淡定地跟安兴民在桌子上共用晚餐。
那种像深渊一般的恐惧痛苦还有愤怒,弥漫了安境,以至于他当晚的饭食之无味,倒是安兴民问:“怎么了?心情不太好?”
“我不太舒服。”安境白着脸,脑子里不自主想起下午,心里生腾起一种抵触和恶心的情绪。
他又扒拉了两口饭,可能是心情原因,哪怕是他爸手艺最好的番茄炒蛋,看起来也觉得像处子的血和混合的屎。
安境猛地把桌上的菜掀了,瓷碗碎了一地,那菜合在地上,很显然脏了。
他无能为力地哭了起来,给安兴民看得眉头紧锁,但保持着缄默,等他哭累了,才冷声问:“你不说出个所以然来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我……”安境抬眼,红着眼睛,想将下午所受的委屈一股脑发泄出去,想让父亲替他报仇,帮他收拾张智敏。
可如了坏人所愿,安境说不出口,也做不到将自己耻辱的伤疤揭给别人看以博求同情。
哪怕是面对父亲,那些万般苦楚的话,对上安兴民强势而又冰冷的表情,都足以让安境闭嘴,沉默,甚至独自承受。
这也是他的家教从小熏陶的,自强不息。
于是,安境咬紧了后槽牙,不像寻求慰籍,却像是仇视和怨恨,话锋一转,说:“我只是想起来很多往事,比如,其实是你一步步把妈妈逼走的,而你却不以为然。”
安兴民瘪嘴,知道孩子大了,会跟自己顶嘴了。他甚至都不想过多解释,毕竟他今天才点了个女演员聊电影上的事,陶云州什么的,他早抛到脑子后面去了。
“我只能说,你还小,我现在不想教你那么多复杂的事。”安兴民往躺椅一靠,说:“你妈那种姿色,世上一抓一大把。我是因为她生了你才选择维持这段婚姻。更何况,我现在真的很忙,你妈又不是不知道,我也给她花了很多钱,买衣服买鞋买化妆品,这还不够吗?搞不清楚自己的定位!难道还要我花时间去安慰一个家庭主妇?”
安境将他的表情和白眼铭记在心,甚至是照葫芦画瓢,那种无言倾诉的委屈,也随着他爸这种态度变得些许憎恨起来。
我就知道。安境眼眶湿润,冷眼瞪视着安兴民,心想:如果我告诉了他,恐怕不仅不会为我出头,还会甩我两个巴掌骂我不中用,甚至嫌弃我都很有可能。
安兴民干笑两声,以为他的憋屈只是来自于失去了母亲,他怪笑,显得不耐,又像是对自己实力的自信,道:“安境,你是我的儿子,既然你没打算跟你妈走,那待在这个家里就要守我的规矩。”
他随手用筷子敲了敲饭碗的边,说:“我不给你找后妈,你也不准再提你妈半句。把碗捡起来,收拾洗碗。”
安兴民说罢,松了松自己的衣领,转身上楼要去书房,翻看着自己的手机。安境又把眼泪忍了回去,蹲下身去捡碎盘子时,屁股处被撕裂得很痛,那种耻辱混合和压迫,令他心生毁天灭地的恨意。
可是,可是,他目前能做的,只是捡起被自己砸碎的盘子,又或许是他支离破碎无人怜悯的心。
“对了,安境。”安兴民突声,安境抬头看去,他发现了,他爸就喜欢站在二楼拐角处,那种居高临下俯视他人的感觉,说:“最近有家科技公司势头很猛,主要是我看中他们家一款产品,叫什么,手环,也就是手机的平替,但是完全透明,感觉挺有意思的,我买来你用用看。”
安境这心情,也颇有股给了一巴掌还赏一颗糖的诡异,他虚弱不堪地点了点头,说:“谢谢爸。”
“哦,还有,你画画那事儿。我还是觉得李剑老师更好,年纪大,看起来更稳重,怎么好端端地腰给扭了,不然也不会给你换新老师,哎呀无所谓,反正都是兴趣爱好。那个张什么来着你觉得怎么样……”安兴民又说。
“张智敏。”安境瞳孔收缩,带着显而易见地害怕,但,他猛咽了几下口水,将脸上的情绪深深埋下,答得咬牙切齿:“张老师挺好,我……很喜欢他。”
“行吧,随便你,我支持你画到高中毕业。”安兴民说罢,转身进了自个书房,然后又像是接通了跟谁的电话,聊得不亦乐乎,发出老钱风的爽朗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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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境发现,他再也画不出来任何东西了。
只要一拿起画笔,他就会想起那天的事情,满脑子都是那种肉.体被劈裂的痛楚,还有三观被拉出来搅得稀碎的折磨。
最可怕的是,安境发现,自己没有疯,也一点也不想死,除却平静空洞,剩下的全是想将张智敏碎尸万段的恨意。
所料不错,安境是温和,甚至偶尔孤僻疏远,看起来很好欺负,也的确不敢将那种隐秘的丑事倾诉给家人。但张智敏猜错了一点,也是他误判了这些豪门家庭标配的一点——
看起来的和煦谦卑,不过是披着道德的皮囊,掩藏内心贪图争权夺利的兽性罢了。
这一点,安境跟着安兴民,从小耳濡目染。
张智敏每次来他家教画是周日,这几天,他竟然还讨好般地,给安境发TT消息,邀请他吃蛋糕,或者去逛公园……毕竟蓝洲海底基地目前基础设施缺乏,娱乐设施乏善可陈,实在找不到什么乐子。
还有五天见面,安境没有回复,潜意识是恐惧的,但他的力量又来源每天活力四射的父亲,安兴民朝气蓬勃,野心四射,整天都拿着他的钱到处奔波,忙些安境看不懂的事。
他的家庭,至少给了安境以底气,让他能有资本去收拾张智敏这样的人。
目前蓝洲的学校也少之又少,安境就读的高中目前甚至只是初中水平,而他则早在安兴民金钱的栽培下,进度拉到了大学,所谓的假期作业,对他来说也无非开胃小菜罢了。
“你最近怎么不画画了?不喜欢了?”安兴民正穿着皮鞋,他随口唠叨,说:“实在不行你把屋里桌子灰扫扫,待会家里来客人。我发现,有些话还是得在自己屋里偷偷说才放心。”
安境:“不,打扫卫生那是家政干的事。”
安兴民猛抬头,像是意外,又像是好笑,最后他调侃说:“要是哪天我破产了,老子看你还乐意不乐意。”
“搞艺术最来钱,相信我。”安境正穿着拖鞋喝着水,唠嗑道:“爸你这么支持我的爱好,不也是为了这个吗?”
“……”安兴民站直了,双手搭了下他肩膀,表情像是动容,更像是孺子可教的满意,说:“其实我让你学艺术只是为了培养审美。搞钱的话,打心眼里我不希望你有这种烦恼——钱很容易败,但教育和知识会永远存在人的头脑里,尤其是一些社会上的生活经验之类的。等下聊,待会家里来人,客气点,记得说漂亮话。”
安境点了点头,正要转身回去换衣服。
“你多笑笑,板着一张脸。”临走前,安兴民留下最后一句话,说:“以后人家女孩子怎么喜欢你?”
门咔哒关闭,安境自嘲一声低声道:“跟你学的,装呗。”
说要打扮得礼貌,但安境推开衣柜,又升腾起个诡异念头:我打扮得那么精致干什么?穿得跟个花蝴蝶似地给谁看?又招惹张智敏那样的以彰显我欠.操吗?
不知道来的是谁,安境最后还是穿得周正,不过简单了些,没以前那么潮了,他看去镜子里的自己,已经两天两夜没睡好了,黑眼圈很重平添几分阴郁,全凭一口不知道是不是倔犟气吊着命。
“我要张智敏生不如死。”安境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轻声提醒。然后他皱眉,像是觉得自己这样做不好,更像不知道如何实现这么个残忍的目标。
很快,家里来客人了,安境听到楼下热闹的问好,还有安兴民熟悉的招呼笑声。
此时此刻,安境则坐在他爸二楼上的书房,他不是第一次进来,却是第一次坐在这张真皮沙发上,像是沉思,更像是审视,还像是感受。
从来,在安境眼里,父亲就是难以逾越的高山,而这个瞬间,竟有那么一丝丝感受到了他的强大背后孤苦的滋味。
“安境!安境你人呢?”楼下传来安兴民的喊声:“过来见过你程叔叔。”
安境起身,走了出去,也站在那个二楼的拐角处,往下望去,璀璨光鲜的吊灯旁边,打扮精致而又靓丽的他们,也循声抬头看去,二楼上那个表情很淡的少年。
“一表人才。”程兵点了点头,微微颔首,跟安兴民搭了句话:“哪天去我家坐坐?我闺女会做那个蓝莓蛋挞,哎呀齁甜。”
安兴民跟他相视一笑,调笑:“奢侈得很哦程司令,你们家也只有一个?”
毕竟是海底基地,也就是说,来自陆地上的蔬菜瓜果在这里,都是奢侈品,更别说蓝莓这种又精小又难保鲜的食物了。
“我老婆身体不好。”程兵正说着,穿着银白上衣,墨绿包臀裙的丸子头女人走来,说:“哪里嘛~还不是心疼孩子,只要一个,免得以后长大了说我们偏心~我们家是女儿,安老总你也见过的。”
在场一阵哄笑。
安境走了来,挨个敬酒,或者是斟饮料,保持着独属于他小辈分的谦恭和礼貌,但其实,他心不在焉,经常走神,满脑子都是过几天还要跟张智敏一对一的折磨。
突然,有个话茬被他听了进去,那人说:“蓝洲新立嘛,总要宣传一下,上头打算搞部电影,就是弘扬我们海底基地,主题这一块要宣传和平,最搞的是,要我们对标《彩虹之眼》的票房,他妈的,这种民众玄学的事谁说得清啊?”
“《彩虹之眼》?”安境随口一聊,道:“就是夏国当年那个天生彩虹瞳的女主角,从小被骂怪物,后面被捧一炮而红那个电影?”
众所周知,这部电影的爆火,影响深远,带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彩虹美学热。
而后,则是夏国走下坡路的几十年,从荧芝诞生,到被制成毒品肆虐,再到变异植株释放瘴气,导致了人类得荧光皮肤病,地星氧气骤低——以至于现在的民众,都将这场连绵多年的灾难归咎于那部电影。
连带着那位可怜的彩虹瞳孔女演员,也人人喊打。
瘴气弥漫,陆地无法生存,于是部分有先见之明的人不得不下海来到了蓝洲基地。
又有人道:“哎呀烂片一部,鬼知道那女的现在怎样了,现在也糊了。”
“我们邓首领,嫌蓝洲还小了~想吸纳更多民众。所以要我们这些文娱工作者发功,大力宣传蓝洲的美好繁华科技发达……要我说,大家也都知道现在陆地上是什么样,瘴气那么多,等死的才在上头!凭什么要我们大度地接纳他们来基地?人家不愿意来,咱们还去请吗?”
安兴民听罢,呵呵笑笑,心说:地表瘴气弥漫,生存条件恶劣,在座的各位不都是自夏国安国姜国来逃难的么?说好听点是移民,说难听点不就是投机倒把,卖国贼。
——现在蓝洲领导人想本基地做大做强,至少是爱蓝洲。而诸位,既然都搬家到这里了,你不爱,请别挑拨是非搞内斗呗。
“不如拍个爱情片吧。”安境突声:“双性恋,三个主角,男朋友代表陆地,女朋友代表海洋,故事背景就发生在蓝洲,主角两个都爱,且是个蛇鼠两端的墙头草,哪里有钱哪里去,而且有性.瘾,离不开这种生活,他们三个人的爱情纠缠故事。”
此言一出,全场人表情骤变,有的难堪,有的噗呲笑了出声,有的则以略带惊奇的眼神看去安境。
“安境!”安兴民当即怒瞪,呵斥他闭嘴。
安境当即礼貌鞠躬,转身准备回自己房间,身后嘈杂的议论声又起,正摸上把手,有个人往他裤兜里别了张名片。
她带着黑色蕾丝帽子,嘴唇很红,道:“可以啊小朋友,我觉得你的想法很不错,想当演员吗?”
“我有个朋友想当。”安境拿起那张名片,扫了一眼,叫什么星耀娱乐公司,他笑了笑,回答:“出名这种事,他最乐意了。”
“你不愿意吗?”女人抬头,是一张老且沧桑的脸,眼里却迸发出睿智的光芒,问:“就你刚才说的故事,我可以投资你,我喜欢电影,我让你来当男主角,我可以让你大红大紫。”
安境还真不愿意,他的艺术追求不在这一块,又不差钱,也做不到让哭就哭让笑就笑。
“不不,这样女士,我向你推荐一个人。”安境掏出自己的手机,点开了张智敏的朋友圈里的自拍,郑重其事道:“女士,他……”
话说一半,安境又收起了手机,解释着自己的行为,说:“我不知道您是否理解我的意思,我刚才所说的是,我希望这部电影是一部黄片,充满了性.暴力,还有讽刺意味,并且,我觉得这部电影,在一定程度上,也体现了邓正明首领对部分唯利是图、不惜丧权辱国之人的厌恶。”
女人看了他两秒,眼神惊讶,甚至有轻微的忌惮,她失笑,变得严肃,说:“我能再看看你刚才说的那个……”
“好的。”安境当即又把张智敏的照片……递了过去,他眯了眯眼睛,道:“并且,女士,这部片一定会得奖,甚至是最佳演员奖,我说得对不对?”
女士还想再说点什么,安境却拧动了自己的门把手,他低声说:“如果您真的打算采用我的想法,随便用,我也不需要署名权或者别的什么头衔。——让这个人的身体摆上大银幕任人点评,就是我最大的愿望。”
为艺术献身,不也是一种诅咒么?
安境对她一笑,回了自己房间,面色变得阴狠而又期待。
他想,我能自己解决的,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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