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热气腾腾,枝桠也蔫,鸟雀也困,落叶打着转儿落到地面。
“啊……尧舜帅天下以仁而民从之……下一句是什么?”
“桀纣帅天下以暴而民从之。”陆轸接过下一句:“这便是两截题。上一句为下一句之因。上为根,下为干,成文多为平稳、正大、工整之风。起处根枝宜平顺稳当,中二股从上一直说下,末二股或浑合做,或倒[1]”说完,陆轸抬起头皱眉,不满地向辛昇看去:“书页边上有前人留下的笔墨,多少看一下。”
辛昇敷衍地应了几声,脑袋像小鸡啄米朝桌面一点一点。陆轸见状也不多言,合上眼睛轻轻叹一口气,重新看回书面。
这不能怪他,古人看书是从上往下,他一直习惯现代人从左往右的阅读方式,每次看书都是让系统扫描录入,整理成符合现代人读书习惯的文件。现在没有系统,辛昇只好依靠自己强大的意志力,将目光锚定在竖排的字体上。
“那个,”辛昇清清嗓子,“蒙馆不是今日开馆吗?什么时候去?”
陆轸看了一眼外头的太阳:“等到太阳落山。白天州学上课,晚上街坊领居不想照看孩子。”
辛昇了然,点点头:“戴钟子呢?没见着他。”
“在房内和爷爷呆在一起。到时辰便去上课,不用理会。”话音未落,门扉传来敲击声。陆轸望了一眼,向辛昇使眼色。辛昇随即起身,掀开屋内隔间的帘子。
陆轸整理衣袍,推开门。沈榆和张觉一同站在门前。见了陆轸,沈榆微微一福,嘴角扯出几丝笑意:“迟迟没有登门拜访,今日蒙馆开学,我便与张觉一同前来吉祥街。”
陆轸第一次见沈榆,再加上之前张觉透过的口风,难免有些许局促。正想开口,他先转头看了一眼门帘,见依旧没有反应才回身道:“嫂子多礼。张兄博闻强记、满腹经纶,能够请他为吉祥街的孩童上课,也是我们的福气。”
沈榆听到这话脸色稍霁,垂下眼眉飞快瞟了一眼张觉。张觉赶忙接上:“不知道戴老今日是否在吉祥街?去蒙馆之前,我们夫妻想好好感谢他。”
“在,在。”戴仁城声如洪钟,紫竹杖敲击地砖的声音响起。他从门帘后走出,衣衫头发皆是一丝不苟,行至太师椅前坐定微微一笑:“陆轸,为何不请张生夫妻进来一坐,站在门口迎客没有礼数。”陆轸点头,这才将两人带进屋内。
眼前的老人灰白的眉毛会微微压下,在眉骨投下阴影,目光慢半拍才从脸上移开。沈榆喉头微动,素手掩盖在衣袖下悄悄绞紧。
戴仁城放缓声音道:“我对张生一家的情况多有了解,知道夫人从前出街时被吉祥街一些捣蛋的孩子欺负。对此老夫多有歉意,夫人能不计前嫌,来到吉祥街登门拜访,我心生感谢。”说完,便要起身行礼。
张觉和沈榆噌地一声起身。沈榆更是对自家夫君恶狠狠剜上一眼,柔声道:“是我自个儿小肚鸡肠,一点点小事依旧念叨至今,受不起戴老这一拜。”
“自然不行,”戴仁城面色严肃,“张生今日前来蒙馆,以后便一直是吉祥街孩童的老师。小孩不懂敬重师娘,便是我戴仁城管教不当。”戴仁城微微一顿,片刻后压低声音:“更何况小孩是我的孙子!戴钟子,出来磕头认罪!”
门帘掀开,戴钟子步步踟蹰,先是抬眼怯生生地向戴仁城示弱,见爷爷不理会自己,只好转身,垂下头站定于陌生女子面前。
沈榆和张觉两人面面相觑、目瞪口呆。沈榆更是退开几步,极力掩饰眼神中的错愕,上上下下打量着戴钟子。
“跪下!”
戴钟子扑通一声双膝磕在地上,听得辛昇整个人龇牙咧嘴地别过脸。辛昇小声俯在陆轸耳边:“你爷爷这次也忒狠一些,我都没想到会这么吓人。”
“认错!”
“哼……哼……”戴钟子眼泪登时就流了下来,断断续续道:“师……师……师娘,我错了。我……我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为什么会发生。呜呜呜,总之,总之,一定是我贪玩捣蛋,爱戏弄别人,一定是我的错。呜呜呜……”爷爷手里握着那根紫竹杖像是随时会挥在自己身上。戴钟子一边说,一边感觉背后发凉,不由得缩紧身子。
辛昇下巴扭曲。这件事情是他们从蒙馆开馆前几日便开始商量的。当陆轸把此事告诉戴仁城,戴仁城怒目圆睁,颤抖地伸出手指几欲开口,最终归于一声“小兔崽子”。
戴仁城想过或许是因为银钱给的不够,请不动州学里的廪膳生,谁知道是因为自己不成器的儿子惹毛了人家的夫人!
陆轸当时问道该当如何。戴仁城大手一挥,让他们不要参与此事,自己会妥善处理。
戴钟子哭哭啼啼,强忍着想要放声大哭的声音。辛昇见状于心不忍,刚要开口圆场,被陆轸一把拉住。陆轸朝他摇头,下巴轻轻一抬。
沈榆眉头紧锁,赶忙蹲下身扶起戴钟子:“哎呀,戴老你说你这是作甚?我真不是那斤斤计较之人。道歉便道歉,让孩子磕头认错干嘛!您瞧他身上这新衣衫全是鼻涕眼泪。”说完,便从袖中掏出手帕擦干净戴钟子脸上的泪水。
戴仁城心下惊讶,面上不显继续道:“这是应该的。戴钟子不仅勾烂织好的手帕,还反咬一口……”
“是我夸张的!哎呀张觉你真是该死!”沈榆见戴钟子眼泪止都止不住,着急上火:“我的手帕被勾烂了不错,有小孩欺负我不错,说他们是吉祥街也对。但是没有说有人咬了我一口啊,这孩子我见过,确实是跟在那群孩子后面玩闹。但是他什么都不做,只是跑走而已。你当时到底在听什么啊张觉!”
这话如平地一声惊雷,劈开诸位头顶上的房梁。
辛昇慢慢张开嘴巴,陆轸一动不动。戴仁城手握着紫竹杖顶端的寿星像,手腕不住发抖。张觉更是一脸尴尬,摸摸脸摸摸脖子。
沈榆继续道:“戴老,贫贱夫妻百事哀,您能给我夫君一份差事,奴家感激不胜。此事既然是乌龙,便于今日就此翻篇。”张觉听后忙上来打圆场:“是了是了,这乌龙也是因我而起,我在这里向戴小公子赔一句不是。瞧这时辰,蒙馆也要上课,还是赶紧收拾东西离开吧。”
话音刚落,戴钟子挣脱开沈榆,夺门而出。张觉慌忙跟上。
戴仁城缓慢眨眼,一时半刻后才道:“辛昇、陆轸,你们去蒙馆吧。夫人在此喝上一杯茶水,歇息片刻。”
沈榆见戴钟子方才涕泗横流的模样,摇头:“我还是与二位一同前去蒙馆。见到戴小公子兴许能安慰几句。”说完,三人便跨过门槛,走上巷道。
彼时太阳落山,霞光漫天,云彩飞扬。每经过几户人家,他们便能看见成人牵着头戴黑色方巾,斜挎书囊的孩童。孩童身上基本穿的都是靛蓝色的衣衫,但也有孩子的父母拿不出一匹完整的布料,便在衣领或者衣袖边缘绣上其他颜色的花纹遮掩。
沈榆看了又看,有些稀奇:“这便是今日来读书的孩子?”陆轸点头。
“我一直想问两位很久,”沈榆继续道,“为何要定于晚上上学?父母不担心吗?”
辛昇接道:“吉祥街的蒙馆并不是正式蒙馆教会蒙生千字文,能读书算数写字便可。上学时间要不了太久。”
“而且,”陆轸侧身点头,“吉祥街的孩子其实都调皮,越到晚上越能折腾人,所以才会有鬼故事哄骗他们睡觉的做法。能把孩子送出去念会儿书,他们求之不得。”
“到了。”辛昇站定转身问沈榆:“嫂子要在哪里歇息?”
沈榆撩起发丝:“我想要一本千字文看看。我略识得几个字,到时候绣在扇面手帕上,显得风雅,卖出的价钱也高一些。”她望见两人的神情,挑起眉毛:“张觉教的,我也乐意学这些。咋的?”
陆轸连忙摆手,将沈榆带至偏房,随后与辛昇一同迈入蒙馆。
门楣上悬一块褪了漆的木匾,刻着"养正斋"三字。推门进去,迎面是一间方方正正的厅堂,不过两丈见方,却收拾得极清爽。北墙正中挂着孔子像,纸色泛黄,四角用浆糊糊好。堂内摆着五六张榆木书案,案面磨得发亮,边角却多有磕碰痕迹。
里面的孩子大多怯生生瞧着两人,胆大一些起身向陆轸挥手吹口哨。
辛昇环顾一圈,发现戴钟子和张觉没有出现在蒙馆,手肘推了推陆轸,抬起下巴。陆轸也发现,摇头。
“今日由你讲学,我在后排听着。”陆轸低声说。
辛昇挑起眉毛:“为何在后排?信不过我?没看见我眼下的乌青吗?我可是有好好准备的。”
陆轸退后半步,俯视眼前人不屑道:“等会儿你就知道了。去吧。”说完,便转身走到最后面角落的位置,坐定后双手环抱胸前。
辛昇冲陆轸翻白眼,随后来到诸生面前。台下的孩子双眼清亮,眼神一错不错地凝视自己。辛昇突感喉头微紧,清清嗓子后道:“诸位,今日便是蒙馆开学第一日。我名唤辛昇,昇便是太阳升起的意思。日后便是你们的老师。”
“你也是州学的吗?”
“你是举人还是秀才?”
“你……你是状元吗?”
“你见过皇上吗?!”
“啪——”戒尺猛地抽向桌架,学堂内方才叽叽喳喳的孩童瞬间噤声。陆轸重新坐好,缓缓开口:“安静。”
“……”辛昇瞧见陆轸向自己抬起下巴,重新挂上笑容:“今日便学《千字文》第一段。”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辛昇端坐案前,手指在泛黄的纸页上缓缓划过,堂下七八个蒙童腰背挺直,小脸紧绷。
"这'玄'字,乃是幽远深邃之意,天之色也;'黄'者,地之色也。天地初开之时,混沌未分,故曰'洪荒'——"辛昇对自己背诵的效果深感满意,语调拖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越说越鳗越说越慢。
初时,蒙童们尚听得入神,前排的小子甚至瞪大了眼,仿佛真从那字缝里瞧见了盘古开天的斧影。可不过半刻,这玄奥的道理便如春日暖阳,晒得人眼皮发沉。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忽然,角落里传来"噗嗤"一声笑。众人一惊,循声望去,却是那最顽皮的周家小五站了起来,捏着鼻子学辛昇的腔调:"先生!这'辰宿列张',莫不是天上的星星排着队,像晒被子似的'列张'开来?"
辛昇有意摆高架子:“胡闹!圣人之言也敢戏谑?!"
周小五缩了缩脖子,却仍嬉皮笑脸:"学生不敢!只是想着,若星星真能晒被子,牛郎织女何至于一年才见一回?"满堂哄然。几个瞌睡虫顿时醒了,笑得前仰后合。陆轸眉毛扭成一团,刚要拿起戒尺,只见辛昇邪魅一笑,抬起手示意不用。
讲星象是吧?
讲星象,他可熟悉了啊!
[1]引用自《考官·命题·文风—明代乡会试四书文命题研究》,作者陈维昭
感谢各位还能看到这里,哈哈[小丑]
哎哟现在回看简直是不堪回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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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乌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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