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阳当空,太阳将人影都照枯了。
辛昇蹲在偏堂的角落,手里握着三枚铜钱,嘴巴念念有词:“月试能过吗?月试能过吗?”
说完,他将铜钱抛向空中。铜钱在半空中旋转,落在地面发出丁零当啷的响声。两背一字。
辛昇在纸上写上“少阴”,接着连抛六次,依次记录阴阳。
系统:“此为地天泰卦。上卦为坤,下卦为乾。天在下而地在上,看似颠倒,实则寓意阴阳交融。天气上升,地气下降,二者交感互通,万物得以生发。”
辛昇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系统:“你之前的死读书有效果了。”
辛昇:“……”
昨日收到姑母的来信,辛昇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姑母算得上是唯一一位与异世界的辛昇有着联系的血缘亲人,眼下也是最接近父亲身份真相的线人。可是如今病重卧床,是否能等到他赶去阆源县?结果今日一早来到州学,周弼又告知诸位,月试将于四月下旬举行。
眼下总算有一件顺心的事情。
辛昇将白纸揉成一团,塞进衣袖起身。
“!你什么时候站在这里的!”辛昇强压住想要大叫的冲动,捂住胸口深吸一口气:“偷看也不知道给声响!跟你弟一个样儿!”
陆轸双手背在身后,单挑一边的眉毛后下了台阶。他投下目光,仔细打量辛昇的袖口:“刚刚在算什么?卦?”
辛昇向右边斜过身子:“对,六爻。干嘛?”
“问什么事情?”
“算我……”
辛昇眼珠子一转,双手揣在袖口,将身子转回来正对着陆轸:“算,月试的题目?”
陆轸面无表情,没有答话。辛昇“啧”一声,再接再厉:“你瞧,我眼下马上要赶去阆源县,还要为蒙馆的孩子教书。虽然说平日功课不曾落下,但是上次王大人给我提的要求过于苛刻了,我放不下秀才这个身份,不得早作准备?”
辛昇假装掏出衣袖的纸团:“我们两个难兄难弟,你要不要也提前准备一下?”系统给他提示说,陆轸是文昌贵人。可是这么长时间的相处,陆轸的表现与一个资质寻常的文人无异。
辛昇,站在陆轸面前与他相距甚近,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陆轸。
“没兴趣,”陆轸一句话将辛昇满腔热血浇个透,“若是你能将乡试的题目也用六爻算出,我就与你同做文章。”
辛昇翻了白眼,一把撞开陆轸,却被陆轸反手抓住了手腕。
“做什么?”
陆轸开口:“爷爷让你散学后,回到小院等他。他有事相问。”
辛昇正欲开口往下问,三声云板声响起。这是正午歇息过后上课的意思。陆轸的眼神却没有从辛昇的身上收回来,站在原地直至眼前人迈出门槛,才收回目光。
今日是州学里年纪最长、资历最老的学官教课。
“咳,咳,咳……”油灯豆大的火苗在初春的料峭里摇晃,映着老邱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他眼睛不好,哪怕天亮都要点灯。
杜昭见着,起身去角落的桌几倒上一杯茶水,递了过去。
“哟,”于束冲坐回来的杜昭吹口哨,“大善人啊,杜公子。”杜昭本来要笑,见着是这个人,嘴角刚要牵起先落下来。
辛昇龟缩着偷溜进屋内,悄无声息地重新坐回张觉身边。
“啧,”辛昇砸吧下嘴唇,“这于束真是到处招惹人啊,上月才恶心完张兄,说人家是白头秀才,这月是又换人了?”
陆轸落座,顺着辛昇的视线望去:“于束是州衙同知的儿子。他父亲老来得子,娇惯得很。今月祁寻文老先生往泓易书院讲学,他得了这个名额,有些得意忘形。”
“泓易书院又是什么?”辛昇皱眉想了一会儿:“祁寻文,又是谁?”
辛昇说话的声音不小。这番话引得前面的同学频频回头。
于束不可思议地回头,阴阳怪气:“祁寻文老先生是大兴府第一位状元,官至翰林院侍讲学士,因为双亲病丧才致仕归乡。鸿易书院乃阆源县、朔州两州乡绅共同紫竹资助的书院,备受瞩目。见识如此浅陋,怪不得……”
“啪——”书摔在木桌的声音。老学官指间夹着书页,颤颤巍巍地抬头。
杜昭抱歉地朝学官点头,手指攀上于束的肩膀,俯在耳旁说话。等到杜昭重新坐下时,于束撇嘴耸肩,端正坐回原位,一副被训得服帖的模样。
辛昇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梭巡,牙齿咬着手指。“这两人,”辛昇稍微后退,贴向陆轸,“这关系?”
后背被一根手指头推开,辛昇回头看见陆轸摇头。此时学官讲书的声音已经响起,辛昇摇头企图将杂念抛之脑后,专心眼前的文字。
空气有些闷热,那本卷了毛的《四书章句集注》在老人的口舌滋生出漫长的味道。辛昇支起脑袋昏昏欲睡。
陆轸在一旁还抱着那篇文章集看得不亦乐乎。右上角的长案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声响,辛昇隔着一排人看过去,只见于束憋笑将纸团反手扔到杜昭脸上。
辛昇:“……”
张觉感受到辛昇的视线,脖颈似乎十分僵硬,手扶着腰抬头:“怎么?”
辛昇摆手:“没事,看热闹而已……张兄,你的眼眶青了?”张觉嘿嘿一笑,拿起衣袖半掩住面,摇头。
“说实话,张兄,”辛昇俯下身子压低声音,“是被街头混混打了?看你这个伤势,也不像自己摔的。”
张觉环顾一圈,也跟着辛昇弯低腰:“自己摔的。你嫂子这几日跟我置气,睡在炕上把我直接挤到边角,没注意摔到地上眼睛磕在椅子上。”
辛昇装作感同身受的样子点头,安慰地拍拍张觉的肩膀。
张觉沉默片刻后,小心翼翼地开口:“辛昇,能再请你帮忙吗?”
辛昇见着张觉仇大苦深的模样,皱眉道:“何事如此严肃?”
“就是,”张觉偷偷探出脑袋望了一眼陆轸,缩回身子,“我之后要去玉金福掌柜家替他的儿子开蒙,吉祥街那边怕是去不了。”
堂内只余下压抑的寂静和后排隐约的鼾声。在辛昇耳里,那声音干涩而无力,仿佛朽木摩擦。
“玉金福掌柜家,你可想好了?那老头出了名的难伺候,店铺的伙计也是嫌贫爱富的模样。”
张觉点头:“生计所迫,无奈之举。想起先前戴老对我的礼遇,心下内疚如急火焚烧,而我与陆轸算不上熟络,想请你代为传答。”
辛昇在异世界时最恨的就是替人传话,好的坏的照单全收。而眼下是张觉,一位儒生,辛昇不懂其间的弯弯绕绕,只觉得张觉眼球的血丝与惴惴不安的眼神十分可怜,尚未思考便点头答应。
张觉长出一口气,想要再度开口却又吞声不语,复而低下头看书。
三声云板声响起。学官合上书页,身子靠在椅背合上双目。明伦堂多了人声,重新活络起来。
陆轸嘱咐辛昇在州学外等他,他答应了戴仁城与辛昇一道回吉祥街。
辛昇正欲离开,却见张觉稳坐不动。
“以往不都是一散学就立马赶回家吗?怎得今日没动作?”辛昇故意打趣。
张觉微笑摇头回应,手下文章不断。辛昇哑然失笑,小两口的事情,哪怕平日卿卿我我,闹别扭也是窝气。
辛昇道:“明日见。”
刚出学堂,辛昇便见陆轸与周弼站在廊上讲话。他很少见到陆轸低眉顺眼、平心静气的样子,跟自己说话不然就是鼻孔出气、或者目中无人。
周弼道:“此次鸿易书院听学,机会难得。我知晓戴老一向看重科举仕途,你去一趟。”
陆轸面无波澜,向后退半步摇头:“听学,自然是州学一等一的学生才能明白此中真义。晚生心性不定,曾荒废学业许久,配不上。”
“我知道你身为童生时的成绩,”周弼声调浑厚,刻意加重语调,“本就是天资聪颖、专心治学的人才。无论先前遭遇什么,九月乡试不改,这次听学你也当做是州府报答戴老多年为朔州的效力的恩情,增长见识得了。”陆轸还要插嘴,被周弼抬手打断。周弼以杂物缠身为由脱身离开。
陆轸回头,一步步走下台阶,站在辛昇面前。
辛昇的视线一直跟着周弼直至转角才收回:“咋的?学正找你何事?”
“你决定几时动身去阆源县?”
辛昇眼珠子一转“我先要写信送至阆源县,再要雇马、找牙行,向学正道明理由,估摸要四日之后。”
“那应该不用向学正报备,刚刚学正要我与其他学生同去阆源县听学,不如你搭个便车?”
辛昇斟酌了一会儿,摇摇头。本来此事跟自己无关,平白多花一份人头钱,又欠州学一份人情。
这也是意料之内。听学多是达官贵人之后,有些人娇气又矫情,辛昇忍不了。陆轸随意点点头,两人一道离开学堂。
今日风大,风卷着沙尘和零星的柳絮,扑打着沿街低矮的铺面幌子。卖笔墨纸砚的小贩缩在摊后,有气无力地吆喝着。几个青布直裰的生员,或夹着书卷匆匆走过,或三三两两聚在墙根低声议论。
墙根底下一个肿眼泡子的老汉拦截住一位位秀才问话,但似乎他们的回答都不尽如人意。
辛昇自上次州衙一事后,怕了跟陌生人打交道,索性躲在陆轸身后想着悄无声息地绕过去。
“诶,两位官人!”浓厚的乡音如风扑面而来,辛昇闭上眼睛顺手将陆轸推出去。
老汉憨厚地笑,搓着双手:“俺,俺想问,你们认识一个叫张游春的人不?”
“没有听说过,”陆轸稍微使劲抖落了抓住衣袖的手指,“老人家应该是找错地方了。这是州学。”
“俺晓得俺晓得,读书的地方嘛。我听村子里的人说,就是这啊。”陆轸还是摇头。
老汉咧着嘴,露出几颗稀疏的黄牙,嘴角的笑意似乎僵了一下,随即又自然地弯起:“不碍事,官人忙,您忙。”
辛昇回头看向徘徊在州学门口的老汉:“张游春,州学里有这个人嘛?”
“寻错地方了,不过人生地不熟,应该很快又会回去。”
两人肩并肩走在大街,躲开了来往的车马。
“戴老,”辛昇踟蹰开口,“找我何事?”
陆轸转头撇过一眼,又飞快移开视线:“没有大事,只是你上次请求爷爷翻看黑册的事情而已。”
辛昇瞪大眼睛:“同意了?”
“本身也不是多大事情,只是令尊令慈来到吉祥街的时日久远,不便翻找。再加上当时戴钟子又把爷爷藏好的银钱偷出来玩却丢了,爷爷大发雷霆没有耐性。”
“……”
戴钟子。
辛昇向这个名字致以最高的敬意,跟着陆轸走入熟悉的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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