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静谧,杜氏私宅的东厢房下人来回进出。
杜昭一手支着下巴,一手压在书册上,头如小鸡啄米不住往下掉。
“啪——”戒尺抽摔桌案。
闻红英收回戒尺,柳叶眼冷冷剜过去一眼。杜昭一个激灵,匆忙坐直身躯,埋下头继续钻研《公羊传》。
侍女掀开门帘进到屋内,打眼便瞧见闻红英面沉似铁,弯下身子小步踱至她身边:“夫人,少爷前去县城的行囊打点好了。您要不要亲自去检查?”闻红英微微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侍女又小步退至门边,突然想起什么凑到她身边。
“老爷刚刚回来,现下正往东厢房走。”说完侍女小心翼翼地抿起嘴巴,悄声离开。
闻红英深吸一口气,放下戒尺,整理自己的发髻衣衫,走到屋外。不出多时,一道身影便出现在月光之下,见到站在外面的闻红英脚步一滞复而继续往前。
“老爷,”闻红英端上笑容,飞快走下台阶,“老爷今日回来得更晚了,我特意让厨房留饭和点心,就怕你回家就嫌饿。”
杜琊摆手:“不必折腾。屋内的灯怎么还亮着,明日很早便要启程,让杜昭早些歇息。”
闻红英垂下眼,放柔声音:“这次书院听学,我打听到祁老先生读书时候尤擅《春秋》义理,便想着让杜昭温习一遍,给老先生留下好印象,指不定日后能借祁老在朝中的余威乘风而上。”
“你想得周全,但眼下天色已经很晚,赶紧吹灯。”说完,杜琊抬腿要走。
“老爷!”
“怎么了?”杜琊收回脚步,回头看见闻红英一语不发地看着自己:“……家中有什么事情?如果觉得银子不够,直接向管家支取,不必问我。”
闻红英摇头:“不是。老爷,主房桌上有一碗安神汤。”
“你喝吧,今日我在书房歇息,不必等我。”
墙外更夫敲梆巡夜,院内枯叶飘零,只余一人。原先试探的笑容如乌云遮月,慢慢黯淡。闻红英静立许久后,忽地自嘲一笑,挥手找来侍女:“让杜昭吹灯歇息,不必苦熬了。”
侍女没有立刻走开,而是站在原地。闻红英抬头看向黑天:“书房今夜真的有客?”
“没有客人。但是看到今早信件一直往书房里送,想必是有大事。”侍女抬头偷摸观察夫人的神色:“老爷除了清明允准路姨娘去上山祭拜,平日从来不往偏房走。”
“那个人……这次没有在院内烧纸?”侍女摇头。
闻红英迟钝地点头,一步一步向正房走去。夜色影影绰绰、深深浅浅,她扶着拐角的墙壁向藏于深处的书房看去,却看不清灯火。摇头,加快脚步。
书房内。
“王大人知道此事吗?”
贴身侍从点头:“阆源县知县已经写信向知州、同知汇报。原本知县想着让主簿分发银子便了结此事,怎知一众工匠、杂役不肯松口,甚至将陈年老账都翻出来一并清算。”
杜琊冷笑:“这钱登达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特地让他知会包工头不允许克扣工钱,不许在成料上打折扣。一个没盯住就让人家钻了空子……阆源县乡绅有什么反应?”
侍从低头想了想:“县学的学官本就老迈昏庸、倚老卖老,仗着自己年纪大迟迟不肯离开县学。眼下祁寻文愿意回乡讲书,已是难能可求。因此乡绅倒是没有特别大动静。”末了侍从又补充道:“而且出现问题的是后院接待远客的客堂,不常用。学生居住上课的地方都安全稳当。”
杜琊将从阆源县送来的信件再次翻看一遍,随即放在油灯烧毁。
“我看到信件上说,”杜琊皱眉,“有一人认定是县衙贪污拨款,在审查过程时调换木头导致夫役伤亡,甚至声称要去大兴府喊冤?”
侍从同样疑惑地挑高眉毛,摇头示意自己不知道这个消息。
“罢了,这件事情本来就是因为知县做事不力而起。朔州这边不动,近日不要再与他们有任何书信往来。”
杜琊一颗颗摆弄手上的佛珠,沉吟片刻又道:“你等会儿给周弼那边递上一封密函,让他多多留意州学里边哪些学生多次岁试不中、家境潦倒,收拢他们的人心,怂恿他们去书院任职,薪资开低但能糊口。”
侍从不明所以:“为何?岁试不中便是能力有限,乡绅本就希望子弟能跟从良师,这样的话他们会不愿意支持书院建办吧。”
“呵呵,”杜琊似是感到十分好笑,“你以为乡绅、知县和我们串通一气是为什么?真的是为了在大兴府建出一座人才辈出的书院?”
乡绅瞧中的一是祁寻文的名头,二是岁举名额。能不能进入国子监,要看学生平日成绩、师长评定和最终的岁举排名。若是泓易书院的建办能证明阆源县乃至朔州科教兴盛,那么岁举中举名额扩大指日可期。
至于月试、季考成绩如何,便要看学生的祖荫是否深厚。
杜琊摆手让侍从下去,自己一人端坐在圈椅上闭目养神。
整座私宅陷入沉睡,他的眼皮渐渐沉重,思绪也像被温水浸透的纸张,缓缓沉落。
“吱呀——吱呀——吱呀——”突兀的摇椅声响起,杜琊眉头微皱,撑开眼睛。
从偏房传出来的声音。杜琊走到廊上,负手而立。
声音不断,像是孤魂野鬼抽泣、哭诉、哀怨,像一把刀磨在胸口闷得难受。
杜琊迈开步子,穿过连廊、房间、木门,见到了偏房的女人。她没有睡觉,垂下脑袋注视小安车[1],哼着那不着调的歌谣。
“你该睡下的。”杜琊站在不远处,默默地看着路双。
她抬头,五官秀丽,眼神疲态:“过来做什么?”
“原本准备睡。但是听见这宅内还有人深夜未睡,便过来看看。”
“不愧是家主啊,”路双长叹一口气,“事事操心,事事操劳。不像我只能做一位深宅大院的怨妇,对着没有孩子的坐车唱歌。”
忽然,她像是恍然大悟一样:“啊,是我吵到你了?”
“你该睡下的。”
“如果他还在,应当和杜昭差不多年纪吧,你也会送他书院听学。”路双回头勾起嘴角,露出笑容:“你会吗?”
杜琊身影一动,走上前。
“我在崇山见到一位长得好像好像他的书生。我以为是他显灵了,来索我的命,哀怨我的痴情、愚蠢,痛诉他的命运、他的母亲。”路双被一双大手猛地拉起,拽进偏房。
她放声大笑:“你也怕吗?你也害怕对我们母子做出所有的事情吗!害怕纵容着你的夫人做出的一言一行吗!”
“我让你睡下!!”
杜琊高声嘶吼,惊动枝桠的鸟雀。路双瘫坐在地上,双眼迷离。
“你该睡下的。”杜琊伸手将她扶上床,为她盖好被子。女人似乎如梦初醒,耗尽力气,深深吸气后合上双眼。
杜琊走出偏房,便撞上贴身侍从跑到自己面前。侍从朝房内看去,杜琊向右动身,挡住视线。
“何事?”
“哦?啊啊,”侍从用力摇头,“小的……小的以为老爷出什么事情,赶紧过来看看。”
“无事。”杜琊走出几步后,停下转身:“她身体抱恙,找一位郎中过来。我不在的时候,夫人但凡想要过来都说她身体抱恙。”
*
“是,明白了。”
“然后呢?”辛昇挑起眉毛,面露不屑:“这与你现在跟我、张兄、三舅,坐在同一辆马车有什么关系吗?”
陆轸不耐烦扬起眉毛,扭头见着辛昇嗔目切齿的样子,第三次开口:“……我跟于束这些人,在路费、吃穿用度,谈不拢,被赶出随行队伍。”
于束不怀好意问他路费交多少银子,他说银子不是由学正确定吗。于束说,开什么玩笑,那些银子只是雇车马车夫用的,还有客栈、酒饭钱也要多加。
陆轸一抬头就对上以于束为首,高高在上的公子哥们,心中一横说,拿不出。也就两日的脚程,他们打算在路上开宴会吗?
“是,是挺难伺候的,”辛昇冷笑,“你也挺难伺候的。刚刚好不容易终于遇上一家卖烤猪肠的,为什么偏偏要去清汤寡水的小吃摊!”
那面饼和米粥比他脑子的知识容量还稀!
“我不喜内脏。”陆轸凑近一些,小声道:“这不是为了照顾老人的口牙不好吗?别乱说话。饿了?”
辛昇昂起下巴,手指不住地敲击木板。
陆轸见状,摇了摇头,从行囊掏出干饼和腌菜递给辛昇:“凑合吃吧,我做的。”
“嗯。”辛昇接过干粮,嘴巴叼着干饼,先啃下一块。随后他从衣兜里拿出龟壳和三枚铜钱。
陆轸现在觉得辛昇就跟戴钟子一样,是一个混世魔童。他见怪不怪地嗤笑道:“又占卜什么?月试下旬才开始,这么心急?”
辛昇没有理会,闭上眼睛照先前的习惯,静心默念问题,掷出六次。
他这次没有借助系统。说来奇怪,可能是心理作用,自从知道父亲擅断命理,他在识海时常翻阅命理库书籍,也不觉疲倦。
辛昇睁开眼睛,在心中排列阴阳。
主爻水山?,变卦地山谦。
世爻在五爻,官鬼爻得月建、日柱生扶,子孙爻受制。白虎临世爻。[2]
身边久久没有动静,陆轸转头。辛昇脸色沉郁,一言不发收起铜钱。
陆轸眯起眼睛,低声问道:“怎么了?”
辛昇没有回答,脑袋探出马车。
日头西斜,远处的山梁如巨兽脊背,起伏连绵,裸露的岩壁被风蚀出狰狞的纹路。对面行来一队商旅,马夫朝对面抬抬下巴。
领头的商人高喊:“日落了,找个地儿赶紧歇歇!前头就有客栈!”
“诶!”马夫转头冲辛昇解释:“官人,得停下住店了。天色渐晚,路上会有马贼,而且你们带着老人家。”
“赶紧的吧,越快越好。”
马夫点头:“是,是。这年头不知咋的,马贼比百姓还多。敢赶车的人都少了,要不是看在你们是去阆源县离得近,我还真不敢接单。”
“嗯。”
辛昇重新坐回马车,皱眉合上双目。
[1]小安车,明朝对婴儿车的称呼。
[2]世爻即自己。“官鬼克世,祸必速至;子孙制鬼,危中有救。”——《黄金策》
我一直觉得古时候算命真的没什么用,被上层阶级压得死死的。紫微斗数就是专门看帝王命的。现在还好,至少多一条出路。但是命局和大环境挂钩,大环境很差,命再好走到好运也没太大作用。修心重要吧……
我之前写文特别喜欢无纲裸奔,现在存稿20万字,意识到大纲的重要性了。话说到底是谁还在看捏,哈哈,好久没上APP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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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官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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