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离开时,袖摆一抖一抖,生起的风吹鼓衣衫,一只困于樊笼的蝴蝶飞走了。
陆轸垂下眼,毛笔刮擦墨砚,继续写字。
摆在学官桌案上的茶水愈发浓郁,茶叶逐渐沉底。连廊下已经没人。
陆轸俯下身子,吹干纸上的墨迹,起身缓缓放于学官面前。
“老师,”学官依旧闭眼,“老师!”
学官猛地睁开眼睛,打了一个激灵:“啊,啊,写完了?”
陆轸将卷子往前再移些许,今日月试只用交三篇文章,可摆在学官面前的有五篇文章。他放缓声音道:“老师,前三篇是今日月试的经义文。后两篇是前几日你在课上讲的半面题,我当时上课没有明白,下课自己揣摩许久,特意写了两篇文章请老师过目。”
学官恍然大悟,点点头。原来如此,陆轸这位学生他有些印象,面子薄心气傲,虽资质一般但胜在坚持不懈。想来他是觉得当众请老师点评文章,有损自尊,所以等到没人时才上前请教。
学官坐直身子,拿起后两篇文章迅速扫过几眼,随后又拿起月试的文章,轻微皱起眉头。
“要论这半面题,你其实已经掌握此等题目的精髓。这两篇文章写了多久?”
“两日,每日卯时便起床温书,随后下笔成文。”
“挺好,”学官满意点点头,“不过月试的文章虽然有几处点睛之笔,但总体而言仍旧不比另外两篇好。确有进步,可还需控制成文时间,乡试收卷可不等人。”
“多谢老师指正。”
学官拿起桌案左边的文章没看几眼便放下,长叹一口气:“你平日里也与辛昇多多来往。你们二人水平相当,但辛昇读书懒散,作为同窗,你要多多帮助。”
陆轸面色不变:“是。”
街道多是青石板铺就,陆轸没有即刻回家,而是拐进一条巷道。
街道两旁挤着低矮的瓦房,铺面大多简陋。再往前走一些,这条街竟然有一家格外醒目的店铺,门面比左右领居宽敞不少,黑漆木门擦得锃亮,门两侧点着红绸灯笼。往来的人只是好奇地瞧上一眼就走,陆轸从胸前掏出荷包,推开门。
“客官要点什么?”剔着牙的店小二见到这门终于有人推开,噌的一下站起身迎上去,结果见到的是一位生员,昂着头,长得虽俊从头到脚却看不出什么贵气。
玉金福向来兜售精品点心甚至是南北稀罕的水果,店里客人不多但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店小二眯起眼睛,笑容淡了些。
罢了,指不定是哪家还在读书的少爷。
“你们这里有什么能孝敬师爷、管事的东西嘛?”
呵,求人办事的,店小二理清楚目的,挺直的腰背重新化作一滩烂泥,拖着脚步,挪到墙角搬来梯子,爬上去从木柜里抽出几盒包装好的点心扔下去。“就这几样。”
陆轸看了眼:“你这包装太旧,纸面上都是油。”
“那我拿出其他东西你买得起吗?”店小二扬声道,“玉金福的东西贵是贵的道理,但也得看客官你有没有这个钱。”
这店小二竟然还站在高高的梯子上,挑一双三角眼斜眼望他。陆轸淡淡掀起眼皮,反手直接把荷包里所有银子抖出来。
“那你给我按这个数拿货来。”银子噼里啪啦掉到地板作响。店小二一看,爬下梯子,从桌上沏一杯茶递到陆轸手上。茶都还没凉,干果蜜饯、萧山方柿,荔枝脯橄榄脯芝麻酥糖茯苓饼便齐齐摆在他眼前。
“客官,”那店小二笑着,“你看你要什么?”
陆轸弯腰捡起铜钱,留下一点碎银递到店小二手上:“我要这么多。”之后将铜钱和其余碎银收进荷包,系紧。
店小二大叫,脸气得通红:“你讹我!”
陆轸扶正头巾,眼神不错地盯着店小二。
他自己拿起两包果脯:“讹的就是你,狗眼看人低。”
等到自己重新走回街道上,陆轸知道自己估计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进玉金福的门了。
他走到吉祥街,左手捧着两盒蜜饯,右手拎着一壶米酒,敲响木门。
“谁!”说话人嗓音粗犷。
“是我!阿玦!”门内依旧没有回应,他提高声音再次喊道:“陆轸!散课了!”
门内很久没有声音,陆一轸脚都站麻了,木门才“呼啦”一声被拽开。一张黝黑的老脸探出来,身材瘦削,举起拐杖一把打过去。
“还知道回来!还知道回来!看我不打死你这个兔崽子!”
陆轸连忙跳开,慌乱之余不忘稳住身子平衡,拎好米酒和果脯。
“爷爷你别动气,你看我买回来玉金福的果脯!你最爱吃的!”
戴仁城高举拐杖恨恨指着他的鼻头:“你过来,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州学又干了什么!不心虚你就给我过来!”
他的嗓音声如洪钟,直接惊动隔壁人家。男人拉开窗户,看到是戴仁城和陆轸,缓声劝道:“戴老,你年事已高有事慢慢说。可千万别伤身子。这,阿玦也是乖孩子哪值得你拿着拐杖教训呢?”
“关窗,别管!我今日一定要从这小子嘴里面套出几句实话出来!”
男人还想再多劝几句,陆轸偏过头很小幅度摇摇头,意思是让男人不要管这件事情。
戴仁城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力气一把拽起他,拖着个年轻男子每一步迈得笨重,但死活不肯松手。
刚一进屋,戴仁城率先开口:“老子送你去念书,当童生时好好的,谁人不夸一句天资聪颖,大有前途。今日我上街,遇到周弼,周学正。他告诉我你季考[1]得了个四等。”
缓了片刻,戴仁城猛地大喊:“四等!”
陆轸垂下头小声道:“秀才学得东西比童生艰深多。童生只需记背,背得越熟越好。秀才还要会用,这,我做不来。”
“放屁!你哪做不了?整条吉祥街,打小最精明、最恃才傲物的就是你陆轸还有谁?我今日特地去州府上,亲自见了知州。知州卖我这张老脸一个面子,给我看了州学名单。”
“你不爱读书,就去学做生意、当工匠。偏生你有这个脑子,你还不珍惜!你不念书吗?!”戴仁城整个身子的支点撑在木杖上,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陆轸。“你告诉我一句实话。”
陆轸依旧没有抬起头。室内余下一片寂静。
过了很久,他道:“我自有打算。”
只有这一句。
戴仁城合上眼睛,长出一口气,似是气不过又不敢再发火。
“行,你和戴钟子,你俩真是越来越有本事。”戴仁城缓缓走到屋内放置书籍的架子上,抽出一本策论文集,重新走回陆轸面前,一把塞进他怀里。
“别欺负我没正经读过书,我可知道策论最考秀才能力。你不是只会背吗,你现在,出去站在门外将这整本文集全部背下来,背不下来,今日别吃饭。”
***
酒过三巡,辛昇不曾料到,不仅张觉爱喝酒,沈榆的酒力也丝毫不让,两人喝得面红耳赤,声音一个比一个高。
沈榆拿起陶碗,身形微晃:“辛小官人,你听嫂子一句劝!既然这书是读不下去了,那你就去当术士!当个远近闻名的术士!你瞧我这病看谁都没治好,唯独你看一眼,药到病除。你信嫂子,就你那张脸再加上你的能力,保准吃遍整个朔州!”
张觉满脸通红,一把拉下沈榆,压低声音道:“哎哟你说话小点声。辛兄,你可别听她乱说,比起术士,秀才这个身份无论如何是万万不能丢的。虽然我和你嫂子都认可你,可是朔州那帮人可古板了,只认念书一条路。你可千万不要因小失大。”刚说完,立马打了个酒嗝。
辛昇讪讪一笑,见着眼前两人愈发不能控制自己,赶忙起身:“嫂子,张兄,天色已晚,我得趁宵禁前赶回家中。今日多谢二位款待,得空再聚。”
“哦对对,宵禁,宵禁,差点忘了。”沈榆猛地推了张觉一把:“赶紧起身送人回去啊,咋这么不灵活呢。”
辛昇立马摆手:“不用不用,这路我认得,您和张兄好好休息。”
“不行,兄弟一场又是恩人,他必须送你回去。”
“嫂子,”辛昇看看窗外,故意压低声音,“我家在吉祥街附近。这,这恐怕……”
两人一下子抬起头,定定盯住辛昇,片刻后才道:“吉祥街?”辛昇点头。
张觉深吸一口气,扭扭腰,站起身双手抱拳:“辛兄,那恐怕我真的是不能送你了。不过辛昇,你怎得会住那儿?”
“说来话长。二位,小弟真的要离开了。嫂子,来日再会!”说完,辛昇大步迈开走出平房,一路行至街道方才停下,吐出几口浊气。
张觉真是人可不貌相。平日里看着斯文稳重,喝起酒来就跟驿道上马帮兄弟一样豪爽,一口闷完。刚见面还觉得沈榆与他性格大相径庭,果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辛昇摇头,腹部一阵翻江倒海。但他突然想起自己的道服还藏在破落小院的草垛里,暗骂几句,强忍着不适疾步跑回州学。
等到他拿回道服,回到吉祥街附近时,钟楼上的老钟已经敲响多回。
辛昇实在撑不住,找了一处看上去是垃圾丛的地方,“哇”一声全部吐出来。浑身一股酒味,恶心得紧。清醒过后,他担心有人看见自己手上的衣服,卷成一团特意挑了一条僻静的小路。
青石板缝里钻出几茎瘦草,墙头蹲着只杂毛野猫,绿眼在暗处荧荧地亮。
远处仍旧是一片漆黑,平房纸窗透出的灯光微乎其微。辛昇扶着墙角,慢慢走着。
一个身形庞大的黑影出现,在一团混沌中挪动,他的脚边摆着一个红灯笼,灯笼纸旧了,透出的红也旧,洇在脚上。
吉祥街在朔州尚未安定前,这一处,匪帮□□,杀人放火,五毒俱全。即使现在,街坊依旧流传着夜半游魂、血字浮门的传闻。
辛昇打了个哆嗦,不敢再动。
刹那间,黑影抬头看去,红光从脚底攀上,像一层薄血,浇得他面目模糊。风一过,灯笼晃了晃,他的影子便跟着扭曲了一瞬。
“卧槽鬼啊!”
[1]季考是地方官学(府、州、县学)每季度对在籍生员的学业考核,由地方教育官员(如提学御史、知府、知州等)主持,属于日常学业监督。
优等者:可获得廪膳或升级。
劣等者:轻则训诫,重则降级或革除学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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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异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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