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闻制艺之道,承圣贤之统绪,开士子之津梁。兹辑录南北直隶并十三布政使司乡试优卷凡百二十篇,皆经房师硃笔圈点、主考丹批‘醇正典雅‘’者,汇为《菁华录》一帙……是集分经义、论策、表判三科。”
辛昇喉头微动,直起身子眨眨眼,刚要开口,陆轸率先将书册重新藏于胸前,执笔成文。
心下大惊,辛昇自以为从异世界带回来这一套作弊方法已经足够先进且精明,谁料一山更比一山高,他何时想到过可以买一本作文集直接截取片段拼成一篇文章啊!
忽听得明远楼上"咚——咚——"三声云板,充任巡绰官的杂役沙哑的嗓子拖着长调:"诸生留意。"连廊上,一个穿靛青棉布短褐的小厮捧着更香疾走。这是月试即将结束的意思。
辛昇虽然于科举一事并无多少热情,但是学正对生员平日的课业检查、考试评级都会记录在册,如果他这几次文章仍旧作得不尽人事,那么被贬为五等青衣、六等发社,从此逐出州学。
望着陆轸的侧脸,辛昇左摇右晃,犹豫片刻,随后横下一条心。
“陆兄,陆兄,我们商量一件事情。”辛昇直接绕到陆轸正前方,将头搁在桌案上:“你这《菁华录》一书能否借我一用,我抄录几个片段便将它还与你。”
陆轸眼皮不抬,右手三指虚握笔管,只听得毛笔舔过桑皮纸的沙沙声。
“陆轸!”眼前人笔下依旧不停。
又是这个死样,每次求他办事便是爱答不理。
辛昇直接夺过笔管。
“想做什么,”陆轸皱眉抬眼,“再碰书断你手。”
“我自认为我方才说得十分清楚,不知道陆兄是否答允?”辛昇咬着牙:“我想要借《菁华录》一用!来不及了!”
陆轸挑起眉毛,眉尾的朱砂痣也跟着扬起。他片刻后点点头,伸出五个指头。
“?”
"五百文,"陆轸微抬下巴,“五百文钱,一篇。”
五百文钱,正好是今早他算命得来的饭钱。辛昇冷笑一声,打开手中的桑皮纸。卷上字迹端正,已经写满大半,但通读全文,题主也十分精明,整篇仍旧是他那文理不畅的词句,但中间偶尔辅以几句摘抄下来的精华,使得文章不至于臭气冲天。
“没钱,”辛昇将文章丢回桌案,“我自求多福。”
陆轸侧过头,剜了一眼旁边这位绣花枕头,重新提笔作文。
方才这一闹,时间已经过去大半。虽然辛昇本人的资质的确是文理双废,但仍旧有温故知新的良好学习习惯。他翻开小抄,一边抄录一边回想自己记得的经义内容,磕磕绊绊写完。
最后三声云板响起。学官正好睁开眼睛,清清嗓子。辛昇起身,一步一挪地上前,小心翼翼交出试卷。
学官刚接过卷子,双眉紧皱,印堂出现一个赫然的“川”字。
“……走吧。”辛昇讪讪一笑,走至门边转头。
陆轸仍旧身姿端正,左手立即压住纸角,不急不乱,笔杆在拇指上滚了一圈。学官重新合上眼,没有催促。
辛昇在识海里念道:“系统,系统,系统。”
系统今天已经是烦不胜烦,刚出来就是破口大骂:“你到底想做什么?这么多年系统都跟你讲过我不会科举不会科举不会科举……”
辛昇:“不是,我是让你帮我看面相。”
系统:“?”
辛昇继续道:“看见我面前那位还在奋笔疾书的那个男的吗?”
系统:“对。长得十分俊秀啊,哎哟这印堂……”
辛昇:“你赶紧给他拍张照。日后我要好好研究面相学,尤其以他的面相为例,这种人就叫做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装货!”
系统:“……”
“前面的兄台,麻烦挪步!”身后的生员高喊道。
辛昇这才收回眼光,阔步向前。
走至明伦堂,从室内走出一位生员。他的年纪比起周围人显得稍大,鬓角微白,岁月一刀刀削去脸颊,落下悬崖峭壁般的颧骨。神情严肃,守在门前。
辛昇挥臂:“张兄!”
张觉抬头望去,一下笑开大步迈开。
“这么早便出来了,如何?”
辛昇摇头:“唉,没法子。”
张觉只是大笑,用力拍拍辛昇的肩,压低声音:“罢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我特意嘱咐我家婆娘,今日恩人要来家中做客,让她特地备好酒菜。走,回家。”
三月的朔州,寒风带着料峭的余威,卷起麻石板缝隙里积攒的尘土,打着旋儿。今日放课早,街道依旧热闹。骡马经过留下的牲口气味覆了街角传来酸菜的浓烈味道,一辆独轮车正摇摇晃晃驶过。
张觉瞧着热闹,突然感觉右臂被人捅了一下。
辛昇道:“你尚未跟我讲,嫂子眼下病情如何了?”
“好多了,可好多了。我依照你所说,以四物汤为基础,避用当归,改加桃仁三钱、红花一钱半活血,果然家里的那位腹痛渐止,活经疏血。辛兄你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辛昇道:“常言道,医卜相生。经闭腹痛,面黄肌瘦,嫂子这病叫做血枯症。我当时先观其气色,眼下青暗,山根隐现赤纹,主血热肝郁。问其生辰,得知嫂子生于乙卯年、壬午月、丙戌日,卯午相破,木火刑克,今年太岁在未,冲犯命宫,所以血室不调。五行有自己相生相克的规律,时辰中也蕴藏五行,因嫂子木气太旺,自当避用当归。平日喝药也要择时,方能五行顺生,发挥药理最大用处。”
张觉惊叹道:“原来如此,不曾想医卜竟然也有这般讲究。”
辛昇和系统在心里:“那是,小爷我真牛。”
张觉乃州学年龄较长的生员,品行敦厚温和,家有一妻,感情深厚。辛昇刚入学时便得这位兄台照拂,结为好友。上月,张觉时常唉声叹气,一问才知道妻子身患重病,但是男性医者因为男女有别,不愿意医治。辛昇听说后,自告奋勇前去医治,但是叮嘱张觉此事绝不可为人知道。
行至街道最热闹处,张觉停下脚步,带辛昇往右一拐,来到一处僻静的小巷。
“前面,门前种了山桃花便是咱家。”
只见一女子蹲于门前,乌发紧实实盘在脑后,一根榆木簪子横贯其间,同张觉一样也是颧骨偏高。起身时甩甩手,扭头眯起眼睛,见到张觉走在前面,直接抬高声音:“你个死人,回来这么早作甚!不是让你等辛小官人一道回来的嘛?人呢,客没来你先来了!”
张觉微笑,食指伸出,虚虚往后一指。辛昇探出个头。
沈榆一愣,马上换上笑脸:“哈哈,哎呀辛小官人。快进来坐啊,快进来坐。你瞧我年纪大了这眼神不行。”
辛昇伸手先将衣服上的褶皱抚平,上前几步端正身姿,拱手作揖。
“沈夫人感觉近来身体如何?”
“好多了,现在能下地干活。之前动动身子都觉得腰酸背痛。您可真是沈氏的恩人。”
“不敢,相信也是平日张兄照料得十分细致,嫂子才能恢复这么快。”
寒暄一阵,张觉便催促妻子带辛昇进屋。
平房设有一小院,多是种瓜果蔬菜。屋内摆设也极为简单,更多的是张觉的桌案、经义、文章。沈榆进屋后,也不顾忌辛昇在场,转身向张觉摊开手:“廪银廪米呢?”
“没有。”
“又没有,”沈榆挑高眉毛,“怎么没有,州学不是每月今日就发银子米粮的嘛?”
张觉道:“真的没有,你可以问问辛兄。以往我们每月还会发纸墨笔砚,衣衫若有旧损,还可以置换。从上一年年底开始,先是粮食再是银子,学正都说要迟发。”
辛昇坐在一旁点点头。沈榆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番两人的穿着。辛昇的那件玉色长袍,袖口磨得发白,自家夫君的衣服也是洗了又补。她本想今日当着外人的面前,逼问银子的去向,现在看来真是州学一点儿也没有发放。
辛昇在一旁解释道:“我之前也听张兄说,他本来也在一处经馆教书,赚一些碎银,结果经馆同样倒闭。想来近一年上至大同府,下至州县都是财政吃紧,拿不出银子了。”
“罢了,”沈榆摇头,“你们先坐着,我去厨房再制备些酒菜。”说完,撩开帘子离开。
张觉搬一张木凳坐下:“抱歉。我家婆娘就是这个性子,快言快语也不避讳。这一年我又要科举读书,开支不小,家里没钱心里急得慌。”
辛昇摆手,拿起身旁一本册子翻看。
沉默片刻,张觉突然像是想到什么,道:“辛兄,我前几日不是将自己写经义文的要点写于你看了吗,今日落笔时你感觉如何?”
辛昇抬头,叹口气:“唉,我天资愚钝。考上秀才已经是用尽全力。纵使张兄你将经义精华掰碎喂到我口边,我怕也不能下咽。”
张觉大笑,挥挥手:“无妨无妨,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辛兄只是步伐慢一点而已……诶,陆轸不是与你同坐一个学舍吗,他写得如何?”
一听到这个名字,辛昇心头那股火便直冲心头:“是啊。我没看他,爱写完不写完。反正我俩都是一个水准。”
“哎哟,”张觉一见辛昇脸上这表情便知大事不妙,“你俩又不对付了?你招惹他?”
“呵,我如何惹得起他?他能搭理我算不错。”
张觉了然一笑,大概知道又发生什么事情。
张觉抿一口粗茶,开口:“我年轻时候其实就与陆轸是同窗了。”
“嗯?”
“我读书偏晚,当上童生的岁数已经是二十有六。那时陆轸与我一同在一处学馆学习。”
“他的成绩十分好。县试、府试均是前三。偏偏到院试,成了排名后头的人。”
辛昇挑起眉头:“哦,伤仲永的故事。”
“陆轸当年惊才绝艳,”张觉笑着摇头,“谁也不知道发生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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