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弼身旁一位身着青色盘领右衽袍的官员,耳朵肥厚额头宽大,呼吸时胸膛大幅度起伏。那便是知州王宝驹。
辛昇将自己只啃了一半的梨子随便塞到别人手里,规规矩矩地走过去行礼。
王宝驹扫视一眼,淡淡开口:“你便是辛昇?”
辛昇将腰弯得更低:“晚生正是。”
“呵,长得倒是标致齐整,怎得自甘堕落,干出这种事情?”
这句话辛昇耳朵都已经听出茧了,从最开始的怒发冲冠到现在的无动于衷,他只是垂首立在一侧,静默无语。身后的两人虽然没有眼勾勾地盯着这边的动静,但都微微将身子左侧,眼角不住乱瞟。
王宝驹早已经注意到陆张二人的动静,轻笑一声,视线随即落在底下仍在争酒的学子。
“相信在州衙里,关于八字打卦的禁令你已经听过很多遍。书生当以圣贤为志,以经史为业,岂可弃诗书而操算命之术,逐小利而丧君子之风?”王宝驹顿了顿,继续道:“命不可知,时不可测,唯人能修己以俟之。你应当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吧?”
“晚生受教。”
王宝驹点头:“我派人查过你的户籍册,的确是无父无母,亲戚也远在他乡,因为生计一时犯了糊涂,尚能理解。我与周学正商议许久,谅你势力单薄,作保一事作罢,但若仍要保留秀才名号,下一次季考成为二等增生即可。”
就这么轻飘飘一句话,搬走了梗在他心头多日的石头。辛昇被定在原地一动不动。周弼低声呵斥:“还不快谢过王大人!”
“诶诶诶。”辛昇赶忙再次行礼,原本弯得足够低的腰杆此刻恨不得直接插进地里。王宝驹见惯这种场面,随意摆手,便绕过辛昇下了台阶。
辛昇伸手拦住准备下台阶的周弼,小声道:“学正,这件事情是真的过去了?不会写在循环簿上?”
周弼瞟了一眼:“不会。王大人素来怜悯寒门学子,你应当感激王大人的通情达理。”说完撂开眼前这个碍眼的家伙,冲着不远处一群衣裳干净崭新的秀才高声喊道:“杜昭!杜昭!”
辛昇重新站回陆张二人身旁,探出头看向底下乌泱泱一片人群。一位秀才走了出来,巾子浆洗得挺括,边角分毫不乱。手中一柄素面折扇,宣纸扇面上题着两句小楷,他在与王周二人谈笑间,拿出那把折扇,引得二位频频点头。
杜昭,其父名为杜琊,因放不下养育自己的朔州考取举人之后重新归乡,正巧赶上每三十年修地方志的时候,被优先选中,成就斐然从此成为了乡饮宾[1]。王守驹欣赏其文才,便邀请他成为料理钱粮的师爷。杜琊其子杜昭温文尔雅、举止得体,是一位翩翩公子。
辛昇皱起眉头:“这杜昭是怎么回事?前几次知州过来时也不见二人这般亲密,今日倒像亲父子一般。”
“据说是王家与杜家要结为亲家,杜昭考中举人后娶王家女儿为妻。”陆轸淡淡看了一眼盯着自己的辛昇:“做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还以为你不关心这些。”
张觉在一旁笑道:“杜昭某日课后与学生玩闹时说出的,辛兄当时一定是因为课业无聊在睡觉。”辛昇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梁,扭头再看,王宝驹和周弼没了踪影,杜昭望向三人的方向,眼神带笑拱手算打招呼。
张觉连忙回礼。辛昇正要拱手时,突然出现一只手挡在自己脑门前。
“你的梨,”陆轸皱眉,“自己吃完。”原来是先前辛昇的梨子,随手塞给的人是陆轸。咬开的部分还在渗水,有些恶心。
张觉开口道:“杜公子真是人中龙凤啊……辛昇,方才王大人找你说什么?”
“念及我自幼无父无母,势单力薄,孤苦伶仃,茕茕孑立,免了作保一事,只要季考努力便是。”
这一番话说完,辛昇才发现陆轸举着梨子的手仍未放下,眼神清淡地落在自己身上,视线交错时不着痕迹地移开。
辛昇连忙接过,讨好地微笑:“抱歉,抱歉。刚刚急着回答张兄问题。”实在是笑得有些殷勤,甚至打算掏出衣袖里的手帕帮陆轸擦干手指头。自然,他还是被陆轸摆开。
张觉在一旁心生诧异,想要隔空做口型,却又不敢动。辛昇勾起嘴唇一笑。
其实方才王大人话音未落,辛昇脑海里突然浮现出系统之前给过自己的提示——陆轸,文昌贵人。
以前与张觉交好时,虽然张兄也是一位宅心仁厚的好人,屡次帮助自己课业,可见效甚微。而提示不早不晚,刚刚卡在这个时机。说不定陆轸真的是自己的转机。
不过他素来都是这样无赖泼皮的性子,季考嘛还很远,自己又与陆轸同在蒙馆教书。他不信在异世界当人的二十几年学会的人情世故,不足以让陆轸在五月前喊自己一声“兄弟”。
***
桌案上的酒算不上精酿的好酒,坛子底部依稀落着一些沉淀物。
“王大人,这酒专门给您和周学正留下半坛子。”簇拥在长案旁边的秀才双手捧起一个瓷碗,递到二人面前。
王宝驹嘴角带笑,摆手拒绝,便自己走在前头,拐进一处僻静的小院。
身后的周弼跟着进来,望了眼后头,压低声音道:“大人,方才下官没听清。杜大人几时到?”
“一炷香的时间。”王宝驹略有不满:“不是说昨日便已经从阆源县回到朔州了吗?州府上仍有公务处理,我等不了。”
周弼赔笑:“阆源县的鸿易书院刚刚办成,书院里多是县里乡绅之后,杜大人素来做事周密,事情办妥才会回来。”
王宝驹冷笑一声:“阆源县的人物真是好大架子。先前知县求我私下派乡绅资助办学,口口声声说阆源县人才枯竭、学田荒废,现在如他们所愿将书院办起来,又是挑三拣四。”
周弼刚要说话抚平怒火,王守驹已然震袖离开。
学正公廨位于明伦堂后第三进院落,青砖墁地,门前悬"师道尊严"黑漆木匾。其内室设两道门:外间为寻常公事厅,榆木案上堆叠生员课业;里间藏一扇不起眼的木门,推开可见五尺窄廊,廊尽头有斗室隐于深处。
里边一小厮迎上:“二位大人,杜大人在斗室等候。”
话音未落,杜昭从房内走出,微笑拱手:“令二位久等。屋内已经泡好上等茶叶。”
杜昭年轻时一定与杜琊长得别无二致,虽然眼角生出许多细纹,举止得体,气质温润,弯起眼微笑如春风拂面。
王宝驹只是看了一眼,心头的火气依旧没有平息,直接略过杜琊,走进屋内坐在正中央的太师椅上。他端起茶盏放在鼻尖处嗅闻
“这是杜大人家中的上等茶叶?”
杜琊摇头:“是知县大人在临行前赠与在下的茶叶,特意嘱咐我一定要将这茶叶送到王大人面前。”
王宝驹放下茶盏,杯角磕在木桌发出响声。周弼不敢抬眼,杜琊神色如常。王宝驹沉默片刻道:“只有这些?”
“自然不是,”杜琊微笑,“书院弟子的名单我和钱大人已经审阅一遍,该给的上门礼已经给齐。只是个别银两和器具需要一些时日打点运输,月底一定能送到州府。”
周弼也赶快接上:“学田一事,下官也已经派人处理好。我同大兴府上书道,考虑到民生为重,州学派人将朔州山野尚未开垦的荒地重新利用,将学田部分归还农户。”说完,谄媚地眨眼睛,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王宝驹不满地皱起眉头:“这是谁的主意?”
“啊,”周弼疑惑地抬眼,“下官是依照大人前月传来的密信安排的。”
“信件没有发出去便烧掉,发出去就马上半路拦截。简直胡闹!学田划分是大兴府乃至朝廷明令规定,怎么可能因为你一人的突发奇想改变?真以为大兴府那位大人看了你的信件会称赞朔州学正为民着想、以民为天吗!”王宝驹声音不大但中气十足,吓到周弼赶快唤来小厮处理此事。
室内重新归于寂静。王宝驹重新端起茶盏品尝一口,看向依旧垂手站立的两位,敲了敲桌案:“两位坐下吧,不用这么拘谨。”
“首先,在下还是感谢杜大人为朔州来往奔波。”杜琊准备起身,被王宝驹抬手制止。
“开办书院一事,各位处事尽量低调。但上报大兴府文书中,便应言尽言,上头重视自然开办顺利。书院建成后的日常经费,与书院子弟商榷清楚,食宿交钱但赏银没有。只要知道书院开得好,好处少不了他们。尤其是岁试[2]的名额。”周弼和杜琊点头。
“周学正,这廪膳生名单处理得如何?”
周弼道:“廪膳生通情达理、听从管教,更何况朔州依旧有训蒙处馆、刀笔先生的业务,自然是不会饿死他们。下人负责制作两套账簿。一套真实的记录被克扣的数目;一套经过精心修改的用于应付可能的核查,显示款项足额发放。”
“并且,”周弼神秘一笑,“我在簿册上多增加了几位廪膳生,只是学生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其中。那么廪银自然落在我们手中,为我们所用。”
王宝驹点头,视线落在杜琊身上:“杜大人,这多出来的款项便作砖料银,这些日子便先交于你负责流转。办书院一事,让知县自己考虑,但是账目上做得干净一些,建造书院时用人用材别让手下克扣过狠了。另外,乡绅那边争取得如何?”
杜琊道:“阆源县乡绅明面反应平平,算是默认。这碗汤能分给他们一杯羹足矣。”
“记得让阆源县将书院的学田算少几亩,”王守驹补充,“户房书手看着办。”
周弼见状立马上前拍马屁:“阆源县知县治学向来不力,教谕水平也不足。眼下大人出手,为朔州治下的县城解决了难题,相信大人京考升迁指日可待。”
王守驹没有回话,端起茶盏看上去心情愉悦。
夕阳西下,从明伦堂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噪音慢慢平息。三人寒暄片刻后,便起身道别。王宝驹因为事务繁忙率先离开,留下周杜二人。
杜琊突然开口问周弼道:“周学正,此次乡试,犬子是否有机会中举?”
“令郎天资聪颖,本就是一块成就功名的璞玉。”
“可是我听说此次乡试,大兴府私下又换了一人。”杜琊转头,收敛笑意:“在下还是有所顾虑。还是要劳烦学正将三等簿[3]的记录,做好看。”
周弼浅笑:“杜大人不用担心。乡试一事,我身为令郎的老师,定能助他心想事成……啊,啊,杜大人,刚刚小厮过来传话,说是杜昭已经在屋外等您许久了。天色不早,赶紧回家陪陪夫人和孩子吧。”
杜琊转头去看小厮,小厮点头弯腰,侧过身让开路。杜琊拱手向周弼道别,快步走出斗室。
杜昭果然站在外面,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扇柄,见到杜琊出来马上迎上去:“父亲,这是谈什么事情呢?母亲在家中催我们催得紧。”
杜琊敷衍点头,视线一凝:“能有什么事,不过是关于你的学业……你为何将这柄折扇拿出来了!我不是告诫过你不能随意拿到州学嘛!”
杜昭尴尬一笑,双手背过身后。杜琊叹气,夫人真的是把他娇惯了,幸亏自己常在身边处处约束,不然真的跟纨绔子弟没有区别。两人并肩走出州学上了马车。
听着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杜昭突然开口:“父亲。”
“何事?”
杜昭没有立刻回答,抿着嘴巴,过了好一会儿才道:“路姨娘身子又差了许多。”
“嗯,”杜琊点头,见怪不怪,“然后呢?”
杜昭咬着牙继续道:“她说,清明节将至。她想上山祭拜,祭拜自己的儿子。”
杜琊听后,视线一直落在前方。等到马车重新停下,车外的小厮说到了,杜琊依旧没有回话。
杜昭有些害怕。他天生性子有些软,依稀记得幼年时有时会跑到偏房,路姨娘教自己和她的儿子剪窗花玩。只是后来她的儿子,也就是杜昭的哥哥摔进井水,溺亡离世,被正房夫人嫌不吉利捡拣送出府外。因此每一次杜昭看到路姨娘的脸,都会心头一颤。这次便是她请求自己帮忙传话。她知道杜琊最疼自己。
杜昭以为不会有回应,便想下车。
“让她去吧。”杜琊开口。
“啊?”
“让她去吧,”杜琊重复,“但是这种事情以后你不要再插手,专心念书。”
门外灯笼灯影憧憧,杜琊踏着月影进了府。
[1]乡礼宾,民间对地方礼仪活动中担任重要角色之人的尊称或俗称。
[2]岁试,简单理解就是每年考试选定进入国子监的学生(相当于自主招生),会看学生平时表现、老师评价、考试排名,可斡旋空间较大,甚至有可能因为“刻苦学习”的评价成为优贡监生。
[3]三等簿,记录学生成绩品德的册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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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王杜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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