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潜并未将黎慕直接带到公堂之上,而是引到了后衙处一间僻静的书房。
黎慕环视周围,此地几乎无人踏足,这位知县大人是想与她单独对话。
书房内陈设简洁,仅摆放着一桌一椅。郑潜走至桌后坐下,目光瞥视前方座椅,黎慕会意,径直前去座下,与郑潜面对面。
郑潜目光沉静如水,却又不失锋芒,黎慕感到无形之中有股压力施加在她身上。她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却又默默攥起拳,脊背听得笔直,努力使自己保持头脑清醒。
她望着郑潜,他似乎并不急着盘问她。他端起面前的茶盏,不急不慢地抿了一口,却并不开口,仿佛在等待黎慕先因紧张而自乱阵脚。
黎慕垂眸,耐心等待着。
“慕姑娘。”郑潜终是开口,打破了沉默,声音在这只有两人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本官依律,询问你的姓名,籍贯。”
“民女名唤......慕黎,自幼漂泊,并无固定住所。只依稀记得自己似乎是北地人士,具体何处,倒是真的记不清了。”
郑潜微微点头:“那云游的葛翁,是于何处收留的你?你二人同行了几个年头?”
黎慕抬眼做思考状,缓缓叙述着:“约是三年前,民女在陇西时遇见的师父。他见民女饥寒交迫,无处可去,便带在身边仔细照料着,传授了些许皮毛医术让民女能够自保。约莫一年前,师傅说我二人缘尽于此,便又独自一人离开四处云游。”
陇西离这临溪县距离甚远,想必他若想查证,也并非易事。
“既是如此,你为何会流浪至我临溪县?”郑潜声音平稳,继续发问,“本官今日见你行医救人之状,你的医术理应能够令你定居于某处,谋得生计,为何还是继续流浪?”
黎慕心下一紧,若直接回答她在黎家所遭受的经历,恐怕会暴露她真实的身份。她沉默片刻,略一思索,声音带着些后怕:“回大人,民女本有一对养父母,已欲定居,可养父却为钱财将我许配给当地老爷做填房......那老爷已年逾五十,生性残暴,对待妻妾更是丝毫不留情面。民女不愿草草了了此生,只得连夜逃出,慌不择路,也不知怎得便走到了此地......”
说着,她眼眶盈满了泪水,几滴泪珠恰到好处地顺着她的面颊滑落,任谁看了都心生怜爱之情。
她悄悄抬眸观察郑潜神态,他却只沉默地看着黎慕流泪,指尖轻叩桌面。良久,他才缓缓开口道:“逃婚,隐匿身份,于律法而言,均非小事。”
黎慕见他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那家早已破旧不堪的衣裳上,深吸一口气:“民女所言句句属实。”
“本官问你,你所谓的医术,除了今日治病救人的法子,还懂些什么?”
黎慕敛眸,谨慎回答着他的问题:“师傅主要教导民女妇人生产时常遇见的急症处理之法。乡野间请医不便,他便自学,关键时刻救人性命。他钻研一生,只为让天下女子逃过这鬼门关。”
郑潜挑眉不语,目光开始仔细地上下打量黎慕,房间内又陷入长久的死寂。
“身份不明,按律,本官可将你收押,乃至遣返原籍。”
黎慕闻言,心猛地一沉。
但紧接着,郑潜话锋一转:“但不过......”
黎慕立刻抬头,眼神中带着一丝期冀,望着他。
“你确有一技之长,且救了人一条性命,也算一桩善举。”郑潜起身,走至黎慕面前,语气平淡,“临溪县虽相对繁华富裕,却地僻人稀,懂医术者尤其匮乏,你既通晓妇人科应急之法,或有些用处。”
话音刚落,黎慕便起身对他福了福身:“民女虽才疏学浅,但师傅教导的医者仁心是绝不敢忘记。”
“仅凭你一面之词与一日之行,本官绝不可妄下判断允你留居。若你能证明你确有真才实学,并非巧合,才能够使人信服。”
郑潜说完,便甩袖离开书房,挥手让一名衙役带她前去安置。
黎慕朝着他离开的方向,目光灼灼,声音提高了喊着:“民女愿意证明!民女什么活都能干,洗衣做饭,采药捣薪皆可,只求大人允民女留在县城,民女定不会给大人添乱!”
她跟着衙役走出后堂,穿过一道回廊,来到县衙后方一处僻静的小院。院里有几间简陋的屋舍,是给在衙门帮佣的粗实妇人或临时羁押的女眷暂住的地方。衙役指了角落一间略小的屋子给她,便径自离开了。
屋子内只有一床一桌一凳,床上铺着干净的粗布被褥,虽然简陋,但比起在黎家呆的那阴冷潮湿的柴房与她在外边露宿荒野而言,早已是好上了千倍万倍。
黎慕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缓缓地滑到了地上。她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终于稍稍得以放松,疲惫感忽然如潮水般涌来,她闭上了眼睛。
但片刻后她又睁开双眼,撑着地面起身。她顾不上休息,现在更应该打起精神,好好做事,来争取留在临溪县的机会。
她走到干净的清水旁,仔细地清洗了手脸和身上的细小伤口,又从包袱中掏出伤药,小心涂抹。
之后几日,黎慕安分守己地呆在官婢院,帮着做些劈柴,挑水的粗活。闲暇时便向管事的婆子们打听县城内的各项情况,尤其是各家医馆药铺的方位和大夫们的姓名。她表现得勤快又懂事,加之那日街头救人之事在县城内也口口相传,婆子们也略有耳闻,对她倒也算和颜悦色,经常拉着她一起闲聊。
她深知郑潜虽让她在此处做活,但实则是在暗中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她偶尔能够感受到那道审视的目光投射在自己身上,隔着庭院,或是在她低头干活时不经意地掠过。她只作不知,但更加谨言慎行。
她在等待一个机会,一个能够让她证明自己医术价值的机会。
机会在她入住官婢院的后两日便悄然来临
那时,她正帮着灶房的婆子们清洗药材,忽然听见门外有两个负责采买的妇人低声交谈,语带焦急,好似发生了什么大事。
“你有听说了吗?东街那锦荣布行的陈老板一家,太太从昨儿夜里就开始发动了,据说孩子到现在都还没生下来!太太疼得死去活来,稳婆都没法子了呢!”
“哎呀,这可怎么是好?陈老板可是咱县里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这要是......岂不是......”
“谁说不是呢!陈老板一早便派人将保和堂的刘大夫请去看了,开了剂催产药,可喝下去后太太还是不见有生下来的迹象!这会儿怕是母子难全了,听说陈老板一心想要个儿子呢,怕是心愿难成咯......”
黎慕洗药的手在听见最后一句话时猛然顿住。
产程过长,稳婆无措,大夫开的催产药都无效——这显然是遇到难产了。在这个时代,难产就与绝症无异,妇人几乎无人能够闯过这鬼门关。
陈老板又是位想子心切的人,他若是如黎父黎母一般,对太太用些什么所谓“灵药”,那更是神仙难救。
她的心立刻揪紧了,产科医生的本能让她无法坐视不管。
她迅速拿来身旁的布擦净双手,走到那两位妇人面前,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只是单纯的好奇与关切:“两位妈妈,这陈老板家现在是如何了?大夫还在吗?”
其中一个妇人闻言叹气道:“这会儿谁知道呢!刘大夫开完药便提箱离去了,说是让太太尽人事听天命。稳婆们倒是还在里头候着,可看样子估计也束手无策咯。造孽啊,陈太太可是个善心人......”
黎慕的心沉了下去,眉头微蹙。刘大夫是众婆子口中临溪县最善妇人科的大夫,连他都已离开,看来凶多吉少,几乎是放弃了。
她一定要想个办法去陈家。
黎慕朝着两位妇人微笑致意,转身便往外走,脚步飞快,回到了自己的小屋,迅速将自己收拾整齐。尽管身上还是那身破旧的衣裳,但十分干净。她将自己头发紧紧挽起,露出一张虽然憔悴却异常坚定的脸。
她必须去陈家!这是她等待已久的机会,更是一条急需救助的生命!
然而,如何进入陈家倒是个大难题。且不说她现在被郑潜监视着,只是个仍存疑的官婢。她这样一个来历不明,无人识得的女子,如何进的去陈家的大门?
黎慕目光扫过院中正晾晒着的一套粗布丫鬟服饰,心中渐渐形成了一个新念头。她环视四周,管事的婆子正好不在院中。
片刻后,一个低着头,步履匆匆的“小丫鬟”从县衙后门走出,径直朝着东街锦荣布行陈老板家的方向疾步而去。
陈家门前围满了围观的人群,下人们进出匆忙,脸上带着焦虑与不安,一片忙乱与惶然。黎慕深吸一口气,趁着众人注意力正在屋内,混在一个正从药铺跑回的婆子身后,跟进了陈家内院。
“妈妈,稳婆让我来搭把手!”
那婆子正心慌意乱,见黎慕穿着粗布衣裳,模样急切,只当她是稳婆助手或是府里某个不起眼的小丫鬟,也没多问,只将手中草药塞进她怀中,让她快带去熬药。
越往里走,空气中弥漫着的血腥味与产妇压抑的呻吟声就愈发的清晰。
产房外,一个面色惨白的中年男子正搓着手来回踱步,唉声叹气,想必这就是陈老板。几个丫鬟婆子站在一旁,手足无措。
黎慕绕过他们,径直走到产房门口,掀帘而入。
产房内的景象令人心惊,陈太太躺在床上,浑身湿透,脸色灰白,气息十分微弱,显然已经精疲力尽。一个老稳婆在一旁念着阿弥陀佛,另一个则用力按揉着产妇的肚子,手法毫无章法。产妇因此再度发出痛苦的呜咽声,床尾血迹斑斑,但孩子毫无出来的迹象。
黎慕正欲上前查探,一个小丫鬟忽然闯入,对着稳婆大声喊着。
“婆子,咱们老爷问过道长,夫人这胎定是男孩儿,去母才能保子啊!”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