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安,长宁十二年,五月。修齐郡大旱,朝中派人赈灾,赈灾粮三月未到。
八月,朝中赈灾粮至,却皆是些掺了石子砂砾的发霉陈粮,分到百姓手上的不过是几日口粮。当田间草根、树上叶片也被吃尽时,受灾百姓只得流亡各地求生。
修齐郡·梓桑县·留岩村。
一群人围着一个头发糟乱,面色枯黄的小姑娘。
“你这克父克母的灾星,如今又克我们。”一个粗壮的婆子推搡着她。
一个瘦削的夫人手上捧着件婴孩的衣裳,哭哭啼啼的说:“你还我家幺儿性命。”
郗宁看着这些曾经熟悉的村人,神情陌然,但却浑身发抖,看得一些看她长大的老人于心不忍。
“丫头,你若是想活命,就往西去吧。”村中耆老拦住推搡郗宁的村人,摸摸下巴上的白须,整个人却透着一种因为饥饿造成的虚弱。
郗宁闻言默默地离开了,夕阳的余晖落在她身上脸上,好似一层浅淡的金光。
流民之中,郗宁头发糟乱,脸上抹着灰,手上拿着竹杖,背后背着个破布拼就得行囊,穿着破旧的草鞋,跟随他人步伐一路向西乞行,她小心翼翼生怕被旁人发觉她是女子。
因为她眼见着那些拖家带口逃荒的人中,许多最初颜色鲜妍的女子不过几日便被强卖给牙婆换了馍馍。行至怀延郡时,身边的流民中妇孺更是少了大半,可能是被卖了,也可能是没了,更可怕的情形郗宁沅不敢想,乱世之中人如飘萍,女子总是最先被牺牲的。
郗宁如此想。脚步愈发快,即使脚上的草鞋已经走散,但她不敢停下。
走至长陉时,她只觉腹中绞痛,大抵是白日里吃的草药有毒。
恍惚间,她看到从长陉至安定县的山间,似乎传来阵阵乐声,还有哒哒的马蹄声。
此时天色已暗,四周都是山路,不远处一队人踏鼓点走来。
为首的是个身穿红色短打的女子,她背后插着靠旗,脚踏祥云靴像是京剧里武生的打扮,虽未曾上妆,但在夕阳之中却透出一种蓬勃的生命力。
之间那女子手中握着鼓槌,敲着腰间那朱漆斑驳的牛皮鼓,敲击时的鼓声却并不沉闷。
二十名鼓手紧随其后,手持扁鼓、音锣、小镲,步伐齐整。那些人也都是女子,她们身穿家常衣裳,脸上都是干净的,列成两排似在等候差遣。
"咚!"
鼓声又响了响,二十人应声散开,如雁阵排空,又如沙场列兵。
红衣女子立于中央,敲着鼓点,鼓声骤急。
众人闻声而动,有节奏的踏步。伴随鼓声、音锣声,配合小镲铮鸣,竟有万马齐奔之感。
郗宁不由屏气凝神,那一瞬她似有所感。
这鼓舞,同她从前在村中见过的不一样,从前在留岩村中女子是不能碰鼓的,甚至连傩戏都是男扮女装。
这时,那红衣女子身形一转,靠旗飞扬,鼓声又变。众人步伐随之而改,由纵列化为三环,内圈逆旋,外圈顺行,战阵变幻。
鼓点再变,槌落如雨。鼓手们闻声而聚,五人一组,交错穿插,如梅花绽放,又如铁骑破阵。郝月忽地收势,全场骤静。二十名鼓手肃而半跪,余红衣女子一人立于中央。
夜色以深,远处传来一些微弱的促织叫声,
郗宁不管不顾地奔向那红衣女子,她想拜那女子为师。
因为这是一支“全女”的队伍,那些女子一个个身形矫健,是有真本事的。
只要能拜师,她便不会被饿死,就能活下去。
可惜,当她距那支队伍不过咫尺之时,她倒在了大路之上。
模糊之中,她看着那些人与她渐行渐远,似乎看到希望在离她远去。
穿越到这个陌生王朝已经十二年,除却在梦中郗宁已经很难想起自己曾是个现代人。
她前世在宣传口工作三年,在一次抗洪报道中她被卷到水中殒命。洪水灭顶的恐惧还未消散,她再醒来时便成了个只知道吃睡的婴孩,她日子最初过得并不算差,可惜两年前先是一场大水一场夺走了她父亲性命,自那之后母亲一人撑起门户,一面耕作一面教书,日子虽比从前艰苦不少,却也能活命。但一年前却又来了一场瘟疫,她的母亲也不幸殒命。
她就此成了孤女,村人欺她年幼,强卖了她家房产与田地,但却任然给她一口饭吃。
可大旱之后,世道乱了,村中卖儿鬻女的人家多了起来。
而信神的人也多了起来,村中渐渐流言四起,传她是克父克母的妖女,甚至于她险些被村中一些信神的村人在深夜沉河,万幸因为那时河水已经有些干涸,她才勉强保下一条命。
就那之后她便知道,自己唯有逃离才能保命。
只是她忽略了自己并无什么安身立命的本事。
酒楼嫌她瘦弱不愿意收她,济慈堂更愿意要年纪小的男婴。
郗宁这几个月逃难,夜晚宿在破庙时都能感受到有人虎视眈眈,似乎将她当成一块肥肉,曾经有一瞬郗宁被一双阴毒的眼睛盯着,那时她只得浑身发冷,难道她都逃出了修齐郡,还是逃不掉被卖的命运?
......
“师父,这里有人晕倒了。是个小姑娘。”
郗宁被人抱了起来,是很温暖的,像母亲一般的怀抱。
郗宁感觉浑身像是被什么烧灼着,口腔里弥漫着苦味。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有粥水涌进她的胃里,似乎抚平了她的饥饿。
再醒来时,郗宁在窑洞里,床铺温暖干净,枕头散发着阳光的味道。
只是不知为何她感觉脑袋有些凉凉的。
郗宁抬了抬手,忽然听到身边有人欣喜的声音。
“阿月,这小姑娘醒了。”一道清亮的女声传入郗宁耳中。
睁开眼,郗宁看到一个身穿墨色长袍的女子坐在她床头。
那人俨然是那一日在马上的那人,后来郗宁才知道这位颇有林下之风的女子是安定县长方慈。
“多谢您。”郗宁揉了揉眼睛,挣扎着直起身。
木门在这时发出吱呀一声。
外面进来个身穿麻衣,端着铜盆的年青女子,正是那日的红衣女子。
她今日穿的颇为家常,衣袖用襻膊束着使得她那有着漂亮肌肉线条的臂膀,吸引了郗宁的目光。
“你醒了。”郝月柔声说,她声音有些哑,“这里是安定县的西窖村。”
郗宁睁着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看着郝月,“我,我可以。”
郗宁的声音太轻,使得还未说完便被人打断。
“你若是想进县里的济慈堂,我可以帮你,至少能保你吃喝不愁。”黑衣女子低声说,说完还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端着盆的郝月。
“当然,你也可以留在我这里。”郝月听方慈那般说,将铜盆重重的放在梳妆台上。
“我可以拜您为师吗?”郗宁看向郝月,猛地下地却感觉头有些晕,脚下也有些虚浮。
郝月扶了她一把,“你小心些。拜师的事另说,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士。”
郝月一边说一遍打量着郗宁,看着她修长的臂膀,还有看起来颇为有力的手掌,
“师父,我是修齐郡人士,我,我叫郗宁。”郗宁的话有些得寸进尺,目光却怯生生的看着郝月,似乎希望她能心软,教她学艺。
“你先洗洗脸吧。”郝月搀着郗宁,把她扶到梳妆台前。
郗宁乖乖由郝月扶着,“谢谢师父。”
只是当她看到铜镜中的自己时,却愣住了。
她的头发被剃成了沙弥模样,配合她瘦黄的肤色,如今看起来像是一颗光滑的“盐焗卤蛋”
郝月见她发呆,从铜盆里拧了帕子递给她。
郗宁下意识接过,却仍然看着自己的脸。
“你头发上虱子太多。我本想帮你拿篦子拢一拢。”郝月轻咳一声,“但是我发现拢不开,就拿剪刀剪开了,没想到一不小心便剪多了。”
郗宁拿帕子擦着脸,又擦了擦脑袋,一脸感激地看着郝月,“多谢您。”
方慈不知何时已经离开,只余下郝月与郗宁这师徒二人。
“阿宁,你既然想学鼓,那便少不了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日子会很苦的。”郝月一脸肃然地看着郗宁。
郗宁却摇了摇头,眼睛里噙着泪,“我一介孤女,得师父收留,真的感激不尽。若是能学得师父真传,我也能有安身立命的本事,不至于像如今这般背井离乡,任人宰割。”
“你这孩子。”郝月见郗宁严肃的模样,摸了摸郗宁光溜溜的头,“别太心疼,头发会长起来的。”
郝月凶巴巴地使郗宁总幻视前世的母亲,但是这样的温情却使得她坚定了要让郝月过好日子的决心。
一时之间,郗宁与郝月二人相顾无言。
沉默许久,郗宁嘴唇嗫嚅着,望着郝月。
“师父,请受徒儿一拜。”郗宁跪地扣头。
从此之后,郝月便认下了这个徒弟。
郝月的宅子,是个山脚下的四合小院,三孔窑洞并四间平房,看起来并不豪奢却格外熟识,她看似粗枝大叶,实则心灵手巧,在院子里养在许多鸡鸭,还种着时令蔬果。
郗宁跟着她出门时,虽然村里里都是打量的目光,他们都在看着郝月带回去的这个,面色青苍骨瘦如柴,头发像沙弥一般的孩子。
这几日相处,郗宁知道了郝月早些年曾在军中十年,后来因为受了重伤便回了这个村子,自立了女户。
据郝月所说,鼓舞又被称为讶鼓。她在军中时常用讶鼓迎接将士凯旋,又或是有贵人到访之时作为军中的迎宾礼节渲染气氛。只是近些年,军中也颇喜欢一些靡靡之音,迓鼓声渐歇,否则她便不会村中了。
在安定县,讶鼓则多用于节日庆典,从前郝月的师父还会以讶鼓迎神送神、求雨祈福,只是那时的乡人并不信神,更不像如今那些跳傩舞的神婆一般装神弄鬼。
郝月说起现今她一面种地一面教书,还兼顾着那只鼓舞队,但这几年安定县内大小庙会上请神婆跳傩舞的人愈发多之时,郝月神情愤愤。
“不知道那些神婆又什么好,自从她们当道,不知道多了多少冤魂。”
只是郗宁也知道,郝月的抱怨也是无可奈何。毕竟达官显贵觉得鼓舞上不得台面,寻常百姓又觉得鼓舞不似神婆那般的能说会道鼓舞队只能靠接一些红白喜事勉强维持,由此愈发形成恶性循环。
只是这些都是些闲话了,郗宁很快适应了在西窖村的日子。
过着白日里随郝月耕读,晚上便跟着郝月练鼓的日子,日子虽然平常却也安逸。
某一日,郝月忽然问郗宁有没有后悔当时没有跟方慈去济慈堂。
那时郗宁才知道那日的黑衣女子竟然是一县之首。
她很早便知道大宁同于她从前在史书上见到的王朝不同,在这里女子成年时便可以自立女户,一些耕读之家的女子甚至可以参加科考谋个一官半职,甚至于大旱之前还有人去她们村中征兵男女皆有。而在她从前生活的县城中也有女性行商,县衙之中还有一些女性为官,但是像方慈那样能做到一县之首的却从未见过。
但郗宁却认真的看着郝月的眼睛,“师父,我不后悔。能拜您为师是我平生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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