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文景云收到来自故友的书信。
洛秋白于信中言，他终于完成了江朝雨的考核，成为一名合格的‘任务者’，从此便能在两个世界之间自由往来。
而后又提及他们二人距离上次一别已有十载，故先来他这看看，不出意外的话明日就到，或许会有关于夜阑生魂的消息。
那封书信如今仍被文景云攥在手心，短短一句，一等便是十年。
于漫漫长夜中数载守望，终透过了一缕微光，心中波涛翻涌，迟迟不得平静。
文景云便在院里候了整夜。
龙伏岛自十年前便彻底隔绝尘世，终年飘雪不见春色，昨日罕见地停歇了片刻，今日又纷纷扬扬地下起雪来。
他和夜阑那段藏着夺舍之仇，又在困境之中守望相助的缘分似乎也始于一场大雪，那时候的他还并不叫文景云这个名字。
那是一个很遥远的冬天。
厚重的雪被高及小腿，不久前印下的车辙渐窄，零星的几个脚印也被松软的新雪填埋。
虽说已至年关，除了年年相似的大雪，却早已没有往常的热闹，沿街的商铺门栓上挂着冰，商贩以往早早闹哄的摆摊也消失得一干二净，一切都被羁押在咆哮的风雪下。
浑身是抽筋剥骨的痛，意识也陷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一幕一幕走马观花，又迅速消散。
伴着耳畔直击灵魂的催命咆哮，灵魂战栗，眼前却逐渐清明，意识也翩然地落在实处，彻底回了魂。
夜岚一眨一眨地半睁开眼，终于看清了这雪蒙蒙的天地。
他似乎是被人抛弃在了角落，裹了件破烂漏风的粗麻衣物，周围塞上一把灰黄结块了的棉花，便要直面那凛冽寒风的呼啸。
不适地张了张嘴，刺骨的寒风顺势而入，喉咙刺痛，咿咿呀呀地成了呜咽声。
清晨的天是朦胧的灰，又隔着一层雪幕，受姿势限制，夜岚能看见的只有这般景色，但他偏偏又能听见那马蹄踏在积雪上咔嚓、咔嚓的声碎。
他实在是太冷了。
趁着他呼喊的劲，寒风乘势而入，强盗般地掠夺他的热气，他的生机。
他苦中作乐地思考着自己是更像冰雕一些还是玉雕一些。
他知道浑身冻得僵直，面色苍白、干瘪的自己一定没有人样。
大概是要长眠于此了。
叮叮当当的银铃声唤醒了夜岚几欲沉睡的意识。
这道声音和低沉浑厚的风声不同，清脆，高昂，像种子突破了坚硬的外壳、冲破泥土，奋力地生长。
风雪似乎暂时松开了对这方土地的束缚，这里不再是禁地般循环着一成不变的咆哮，但夜岚不敢奢望。
就像那哒哒的马蹄远远地路过，却从未曾踏入过他的世界。
就在夜岚无奈之余，一把用料讲究，做工精湛的丝帛伞蓦然撑在了他的头顶。
避风雪于一隅，傲然雪中，雅致天成，与落魄潦倒的他格格不入。
“哦，可怜的孩子，我的两个女儿也如你这般大。”
是个妇女，温婉明媚，活像那瑶台月下相逢的仙子，又因眉角的愁思和世间有了牵挂。
她一手托起夜岚，一手抚向夜岚脸颊，但冻僵了的他已经没有知觉，却也隐隐觉得温暖。
能被她所收养，会是自己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吧。
但他看着晶莹的泪珠顺着妇女眼角一滴、一滴地滚落，他似乎知道了结局。
“对不起，跟着我会害了你的。”
女子说完便将夜岚放回原处，不顾夜岚咿咿呀呀地挣扎，咬咬牙，一头扎入了风雪之中。
狂风卷着雪花再次肆无忌惮地开始新一轮掠夺。
夜岚停下了嘴边的呼喊、挽留，他想说那些什么善良有时也会给受助之人招至苦难什么的，他都不在意的，能自由自在地活一天是一天少一天。
他没有等到他以为的家人。
回应他的只有永冬。
也许还有无尽的长眠。
他不知道的是，即使再害怕自家孩子再次受凉发热，斜对门二楼的窗户还是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了一点缝隙，女人的目光扒拉着窗缝往外挤。
眼前逐渐模糊，夜岚好像看见妇人拿起床边的毛毯，带着一身被炭火烤暖的热气，一头扎破风雪的禁锢，突破重重防线来寻他。
他拼命地呼喊，沙哑而嘹亮，用自己的力量来回应这场双向奔赴。
头顶的伞被掀开，一双并不温柔的手抓着夜岚的襁褓将他拾起，没一会又恭恭敬敬地将他放入一个温暖馨香的密闭空间。
只是这份灼热让冻僵了的他感到疼痛、难受。
这一次他清晰地听见身下的积雪咔哧、咔哧的声音，还有木头有节拍的伴奏，也听见隔壁喝水的吞咽，棋子落在玉盘上的清脆。
他。
活过来了。
一切都会好起来。
掩紧的大门被猛地推开，女人顶着凛冽刺骨的寒风探出脑袋。
门外是呼啸的风，纷纷扬扬的雪，一道新鲜的车辙盖上了薄薄的一层新雪。
路的尽头马车的踪影彻底消失于风雪拉下的帷幕中，女人又环顾了眼四周，没再发现那个孩子的踪迹之后才长舒了一口气。
这时才察觉到冷，裹紧奔跑时散开的毛毯，蜷缩着脖子搓了搓冻僵的手，收起留在原地的伞，重新合上了门扉。
“今个擀点饺子皮，等明天安儿他们几个回来一家人聚在一起吃个饺子，最后吃一吃这枫楦镇的团圆馅。”
女人自顾自地呢喃着，环顾了一圈院子里这些年亲手种下的绿植，眼泪却像这落雪般止不住。
她喜欢吃李子，那棵是她幼年时母亲给她种的，那棵是她和丈夫一起种下的永结同心……
一棵一棵地细数着院子里曾经亭亭如盖，如今却被厚雪压得起不来身的秃树，女人无奈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心中徒增兴庆。
没跟着她也挺好。
一切都会过去，那孩子会和这里的枯树一样来年春天抽出新芽，迎来新的开始，即使风雪也无法将他埋葬。
“神母保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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