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草绿,日头渐暖,积雪褪去,新绿悄然地冒尖。
在落雁山日益青翠起来时,天元国的战火却蔓延得比春天更快些。
战争这片乌云在天元国头上积压了多年,也终是承载不动,刀光血影顷刻间暴风雨般落下,流向天元国的每一寸土地。
安定河湍急的流水将血水与融雪一并包容,河水一改往日的碧绿呈现淡淡的粉色,两岸风貌比四季轮转更加分明,一岸是浸入泥土的鲜红,一岸是冲破土壤的鲜活,自成一处无人观赏的奇景。
有安定河的存在,战火烧不到对岸去,在落雁山生活的夜岚很安全。
当年的那场雪不眠不休地整整下了三日,夜岚随着马车一路北上,进了落雁山。
落雁山是拘魂的领地,‘拘魂’,取自拘魂鬼,意图和无常抢命,擅长毒药、暗杀。
门派内设‘金乌’籍和‘伥鬼’籍。
金乌籍一般是世代相传,他们是拘魂新生代长老的候选人,居住在凤阙山,六岁时统一接受每年一度的金乌传承,之后便能学习拘魂最为核心的功法秘籍。
传说那些秘籍皆由拘魂的开宗鼻祖苍老所创,一修体,一练气,二者相辅,乃天下第一绝学,当然就目前拘魂在北方那尴尬的地位来说,夜岚觉得长老所言实在是夸大其词。
只道是传说终究只是传说。
夜岚便是伥鬼籍的后备人员之一。
他们都是拘魂在外收养的孤儿,自幼服用一种名为‘美人相’的药物,由专人在平秋谷的秋湘院带至六岁,再入轮回阁修炼十年,通过‘历心考验’,才能成为真正的伥鬼籍。
在外界广为流传的话本中,虽然拘魂和青侠宗相传为两名挚友所建,相比于名门正派的青月峡剑客来说,拘魂可谓是臭名昭著。
不讲道义,只拿钱办事,各方势力都羞与为伍,乃至于各种反派角色,但凡没有冠上拘魂的名号,其下观者便是一片嘘声。
也因此很多话本在拘魂这里都属于**。
若是没有林春偷偷地递书给他,夜岚撑起的这弯小船很难在周围思想理念灌输的风起浪涌中仅仅颠簸摇晃而不偏离航线。
他对金乌弟子了解不多,倒是常和那些来秋湘院的伥鬼籍兄长们接触,他们虽总是板着脸,但除去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都是很温柔的人。
比起周围有趣的人,这里的生活却让他时常感到压抑。
‘父母生恩,拘魂鞠恩,此皆劬劳,受其发肤,食其惠禄,恩恩深重,羊羔跪乳,乌鸦反哺,岂曰难偿,杀身为报。’
大同小异的课程讲着忠孝的道理,这便是拘魂想要他们做的事。
但见过那些被作者标为正邪的角色之后,他便常作思考。
野兽食肉不分善恶,而人有规则约束,有礼乐教化。
但文明与狂野于拘魂而言,于那些反派而言很难区分。
以茹毛饮血为习,为取乐而杀人如麻之人也知衣物蔽体,也有自己的羞耻约束,也无法做到行事随心。
更别说那些性情怪僻之人,既烧杀抢夺,也会济弱扶倾,在北方还能混出一个‘六怪’的名号。
而拘魂内部的富饶安定便靠的是众人口中所贬低的‘只拿钱办事’。
这些思考逐渐让夜岚找清了方向,形成了自己的处事原则。
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
听其教诲却秉持自己的原则让夜岚有所力不从心。
但他清楚,从被收养的那一刻起,他的过去除了夹在粗麻衣物里的那张生辰八字,都一并融于大雪,随着春天的到来彻底消融。
漫漫长路无可退,踽踽独行走到黑。
就在夜岚以为这便是他一生的写照时,有人意外地闯入了他的世界。
居住在意识空间角落里的那一团很像球,但并不光滑,表面上还有个凸起。
夜岚之前拿起来颠了颠,看着没有什么反应便没再在意,还将养母为他所取‘夜阑’扔给了他的同居球球头上。
然而等夜岚再次反应过来时对方已经完全变了个模样。
那天他照常抢了最后一排的桌案,对着那些大道理左耳进右耳出。
前一天晚上为了学习药理争取早日配置出‘美人相’的解药通了整宵,实在是困极了,悄摸摸地在长老的授课上打起瞌睡。
一道阴影盖在了他的头顶,挨得很近,夜岚能感觉到自己的睫毛正随着对方鼻息轻颤。
那时他整个人只有一个念头。
要完!
颤巍巍地睁开双眼,夜岚愣在了原地。
眼前之人十七八岁的样子。
眉是远山飞鸿跃,目揽长空秋月明。
面如冠玉多俊俏,形若松柏敛声息。
是个骨相美人。
如此皎然之姿,却被那浑身内敛的气质掩盖,就好比一把利剑归了鞘,浮云蔽了日。
那人凑得很近,夜岚这才反应过来,四周看了看,也意识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意识空间。
那更要完!
还未等夜岚做出反应,脑壳一疼,啪的一戒尺将他唤醒。
“夜阑,上课睡觉,站着听课,今日课堂内容,抄写百遍,明日上交。”
站在夜岚桌案前的长老板着脸,挥舞着手上的戒尺,对夜岚上课睡觉如此放肆的行为施以无法完成的处罚以儆效尤。
“是。”
夜岚恭敬回应,乖乖起身利索地在角落站好,长老这才冷哼一声,又继续了刚才的讲授。
“哎。”
尽量缩小自己存在感的夜岚无奈叹气,他心中自是知道拘魂对他有恩,但在接受拘魂的教导后总觉得别扭。
后来他在厨娘们饲养的鸡豚那里找到了相似,这才对那别扭感有所头绪。
活着为了向死而生,对于他们这群人也适用。
“你若是不想听讲,便由我来。”
耳畔传来一阵奶呼呼的声响,和自己平日里说话声一模一样让夜岚愣了片刻,嘴中倒是不自觉地反问,“啊?”
只听那道声音又道:
“那人说,受恩者,当必报,提玉龙,为君死。”
夜岚这才反应过来,这道声音来自于意识空间里的那个陌生人,然而这个认知却让他有些愕然。
他一直觉得自己已经够离谱了,虽然外表随着年龄增长而变化,内里的灵魂却一直是个少年模样,而这位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努力憋着笑,夜岚朝着对方解释到:“事情不是仅仅一句话这么简单,善意、利用是有区别的,报恩报谁,怎么报,都讲究度。”
从另一个意义上来说,夜岚还想对方多说几句。
“天元国正经历着连绵战火,而本该随着帝国荣耀一同覆灭的我们却居住在了落雁山宫阙楼阁亮起的灯火辉煌之中,同样是燃着雪花银,天元国却以血骨做灰烬。
如果没有拘魂,我们现在也不过是天元国的一捧黄土,一地枯骨。”
夜岚无法反驳,无论目的如何,他都是承了拘魂的救命之恩,养育之情。
素未谋面的壮汉扛着沉甸甸的木箱途经平秋谷,一箱一箱地往凤阙山运,那条过去鲜有人经过的小道在反复的踩踏下已经长不出新草。
常给他们带吃食的外院兄长们也忙碌了起来,以往经常能看见的身影这回一年也见不着一次面。
伥鬼做桥,拘魂和天元国也有了牵连。
正如拘魂所教导那般。
忠君之事,无论生死。
便是如今安定生活所需要付出的代价。
他无奈自嘲,大概是他贪生怕死吧。
“天元国是什么?”
恍惚之余,耳畔再次传来稚嫩的声音。
“啊?”
“还有那个帝国荣耀,山宫,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一句话便让夜岚尴尬起来,他很无奈,和着对方这是重复长老的话呢。
他还以为是在鞭笞自己。
不对。
“等等,刚才他的话你一字不拉地记下来了?就是我睡觉那会。”
“自然。”
短短两字让夜岚悬着的心终于落在了实处。
“那可能一会说给我听听?”说罢夜岚便有些激动,这件事基本上属于十拿九稳。
“我也可以替你抄,但若你不愿听讲,交由我来。”
“那是再好不过了。”他也想摆脱每日惯例的洗脑。
夜岚一拍即合。
但他未曾想到,今日的草率决定导致两人未来有很长一段时间形同陌路。
如果不是奇遇再临,或许这段相识将成为往日不愿再提起的忌讳。
思其利害,夜岚很快采取了行动,他尝试着放松自己的意识。
身体控制权的交接很顺利。
对方虽是第一次接触这具身体却用起来得心应手,完全不像是一个刚苏醒的灵魂。
在重新进入意识空间后夜岚便率先搜寻那团球的踪影。
不出所料,那团球消失得一干二净。
很明显,那么大一个人是由球变出来的。
一旦被灌输这种认知,夜岚便不自觉地开始怀疑自己被抛弃的真相,以及这个世界是否有话本子里的鬼神。
最开始的动摇来自于‘美人相’这种药物,一旦服食了它便须每年配合‘美人骨’作为舒缓。
夜岚为了摆脱性命掌握在他人手里的困境,曾自发研究过这种药物。
他将自己的鲜血喂食给林子里逮着的山鼠,虽是好吃好喝地供着,一年之后那只山鼠却是逐日消瘦,渐渐地皮包骨头,没多久便一命呜呼,撒手离去。
夜岚害怕鼠疫,隔着工具将小山鼠带到荒林。
本想焚烧却忌惮引来山火,便给它挖了个深坑,弄了个小坟堆埋在地底。
但他清晰地见到在山鼠的皮毛下长出了植物根茎般的东西。
他不禁想到种子被种入脑髓,扎破头颅生长出来的画面。
整整一个月没有食欲,却也更加坚定了他配置解药的决心。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林春的一句话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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