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怔了很久,随后忽然大笑了起来,眼里凝满了细碎的光。
“好,很好!”少年红着眼,低吼道,“你放心,我绝对不会救你!绝对!”
陶俊哲脸上挂着一种释然的平静,轻笑着点头应了句。
“好。”
听到这个“好”字,少年死死攥着拳头,胸膛剧烈起伏着,骨节分明的指节泛着过于用力的青色,眼里像覆了层化不开的冰。
“以后,别再出现在我面前,我,不想再见到你。”
说完,少年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陶俊哲眼里的光渐渐暗了下去,神色凄然地张了张嘴。
江凌墨瞳孔猛地一缩。
这次他看清了,当时陶俊哲隐在人群中无声说的便是这三个字—
对不起。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滚滚泪珠不断砸下,江凌墨死死捂着胸口,失声哭泣。
“是我啊......”
其实那个时候他一直都在心里偷偷期待着,他期待着陶俊哲会愤怒地拽着他的衣领怒斥一句。
“江凌墨,你他妈的给我闭嘴!根本就不是你想的那样!”
可那人却只是轻描淡写的回了他一个“好”。
那个时候,他以为陶俊哲会生气,会哭会闹,会怒不可遏地挥拳砸在他的脸上。
他设想过千百种,却唯独没有想到,那人竟会挂着那般释然的神情,点头应下了他的气话。
那人就好似早就知道会发生什么。
就好似,早就知道了自己的结局,是在跟他告别......
自那天后,莫诚哲总会有意无意的提起陶俊哲。
但每当莫诚哲刚提起,他便会猩红着眼,极其任性而又幼稚的否定道:“他不是我的朋友!”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拒绝听到这个在他心里被划上“背叛”等号的名字。
没有人知道,他其实一直都在默默期待着,等待着。
他一直在心里幻想着,陶俊哲会和往常一样出现在他面前,笑着说:“我才不会走。”
就好像只有这样才足以证明,他不是被放弃的那一方。
可他没有想过的是,是他先松开了陶俊哲的手。
是他......
赌气般割舍了这段关系。
就这样,他等啊等,等来的却是那场无力挽回的悲剧。
人这种生物,似乎总是这样,总会对身边最亲近的人,说出最难听最恶毒的话,总觉得对方永远不会离开,理所应当的认为对方一定会原谅自己。
可有些话总是一语成谶,那天过后,陶俊哲就像是消失了般,杳无音讯。
数十年的情谊,在那个喧闹的午后,戛然而止。
黑雾再次袭来,卷携着他沉入了另一段记忆。
“不要再给我看了!”江凌墨红着眼,朝虚空低吼道,“现在给我看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虚空中传来一道很低的轻笑声,似是在嘲笑。
黑雾如附骨之疽,生生将他脑海中的记忆撕碎,然后再次重组浮现在他面前。
江凌墨呆滞地流着泪,无力地看着眼前的黑雾散去。
他看到那个孤寂的少年蜷缩在沙发上,目光空洞地看着屋顶上的大洞,喃喃自语。
“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为什么要丢下我一个人......为什么......”
自从三年前那场意外后,屋顶和炸裂的灯具便再没有修缮过。
莫诚哲曾提议让他搬到店里去住,但他拒绝了。
他不想离开这里,哪怕这里一片狼藉,他也不想离开。
每个深夜,他都会独自蜷缩在沙发上,看着屋顶上的大洞黯然神伤。
江凌墨缓缓起身走了过去,沉默地看着那个满脸落寞的少年。
少年的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忧郁,眼里没有一丝光亮,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浓浓的悲意。
难怪那时,莫诚哲总会看似不经意地对他说:“别难过。”
江凌墨苦涩地勾起了嘴角:“原来这么明显......”
他一直以为他伪装的很好。
画面再转,耳边传来一阵急促的风啸声。
“这是!”江凌墨猛地转过了身,瞳孔急速收缩着。
他看到一只半透明,似人非人的怪物一爪掀飞了那个瘦弱的少年。
这是......
他第一次被魂袭击的那天。
少年失重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怪物脸上的肉重度腐烂,辨不出五官,猩红的长舌不断舔舐着尖锐的牙齿。
它不断扭动着身体朝着地上那个无助的身影靠近,四肢发出骨头断裂后叮零当啷的撞击声。
少年颤抖着身子,死死盯着眼前的怪物,眼里漫开了恐惧。
怪物嗬嗬低笑着,伸出尖长猩红的舌头舔舐着他的脸,当舌头滑到他右眼上的眼罩时,突然惊恐地低吟着朝后退开,歪着头凝视着地上的少年,似是想要靠近但又在害怕着什么。
少年咬牙强撑着从地上爬了起来,踉跄着朝后跑去。
可少年跑出还不足三米,怪物便瞬闪到他面前,掐住他的脖子朝一旁砸去。
猛烈的撞击震的五脏六腑都快裂开,少年紧紧蜷缩着身体,剧烈呛咳着,消瘦苍白的面孔因剧烈的疼痛而扭曲变形,嘴角不断涌出一股股鲜红的血沫。
怪物似乎十分享受折磨眼前的少年,只见它不停穿梭在少年的身边,速度极快,依稀只看得见道道白色残影。
少年呛咳着抬手拉下了眼罩,露出了那只蓝色异瞳,偏头扫视着四周,眼底诡异的幽蓝色光芒,忽闪忽暗。
下一秒,幽光骤然明亮,紧接着,怪物被瞬间定格在了原地。
少年勉强用手撑着身体,从地上爬了起来,艰难地迈着步伐,朝街角走去。
视线一阵阵发黑,脚步虚浮难行,仅仅只是几步路,却漫长的像是跨越千年。
耳边再度传来那阵令人胆寒的风啸声,少年还没来得及反应,整个人便被瞬闪而来的怪物掀飞了出去。
浑身弥漫开刺骨的疼,疼到无力挣扎,少年虚弱地躺在地上,半阖着眼,纤长的睫毛在眼底下投下一道死亡的阴影。
他的呼吸越来越微弱,眼睛渐渐失去了焦距,凝着夜空的双眼里夹着一丝不甘和绝望。
星光漫天,万籁俱寂,四周空无一人,以至于少年虚弱的呼吸声都显得格外清晰。
少年翁动着双唇,艰难地喘息着,喉咙间发出一丝嘶哑的声音,吐出的字眼微弱混乱,难以辨别。
江凌墨神色复杂地注视着地上的少年。
他知道少年翁动的双唇下,那若有似无的呻吟是什么。
那是一种对即将离开人世的不甘,对尚未完成事的遗憾。
还有......
对自己弱小至极的绝望。
那个时候,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莫诚哲那淡漠冷傲的脸,陶俊哲那乖顺怯生的面孔。
他怕他在乎的人会惨死在这只怪物手里。
他想告诉他们快跑,跑的远远的,跑的越远越好。
可那时的他却连挪动一根手指都无法做到,悔恨不甘的眼泪不断从眼角滑下。
他哭了。
哭的那样无力而又绝望。
那种什么都做不到的绝望甚至超过了他对死亡本身的恐惧。
就在他无助地闭上双眼,等待死亡降临时,他听到了一道急躁担忧的呼喊。
“江凌墨!”
他强撑着睁开了双眼,模糊的视线下,一道黑色身影攥着一柄红色长剑以惊人的速度朝怪物冲去。
红刃卷携着一抹赤红的焰火,斩在了怪物身上。
怪物尖锐刺耳的尖啸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紧接着,便化为了一缕青烟,慢慢消散在了空中。
恍惚间,他看到那个孤傲的男人满脸担忧地冲了过来。
“抱歉,我来晚了。”
这是他失去意识前最后听到的话。
再度睁眼时,对上的是那双布满浓重血丝的孤寂眸子。
看到他醒来,莫诚哲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他缓缓从床上坐了起来,视线定格在角落里立着的长剑,脑海里不断慢速回放着莫诚哲挥剑斩怪的画面。
静默片刻,他沙哑着嗓子问道:“那些东西存在多久了?”
莫诚哲没有回答他。
“莫叔叔。”他看向莫诚哲,“我的右眼可以锁定它。”
莫诚哲依旧没有出声,只是神色痛苦地注视了他许久。
“三年前的那道光,他们的失踪,昨晚出现的怪物是不是—”他缓缓攥紧着拳头,“都和我有关?”
其实他已经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但他还是抱着虚假的幻想,想要莫诚哲告诉他:“不是”。
他等了许久,莫诚哲才艰难地吐出一句:“不是你的错。”
他痛苦地阖上了双眸。
不是“是”也不是“不是”,而是“不是他的错”。
可这怎么会不是他的错?
从他记事起,右眼便覆上了眼罩,江淮总是轻声叮嘱他,不可在外人面前摘下眼罩。
他虽有不解,但还是听话地点头应下。
直到十岁那年,他在庭院里玩耍时,右眼突然刺痛起来。
他瘫倒在地,死死捂着眼睛痛苦低嚎,随着疼痛越发强烈,他无意间扯下了眼罩。
眼罩滑下的瞬间,疼痛感随之消失,幽蓝色的异瞳在阳光的折射下泛着淡淡的光晕。
也正是那天,他发现了右眼的“秘密”。
无论是空中翱翔的鸟,还是地上急速旋转的陀螺,在他的视角里就像是一张张清晰的幻灯片,缓慢地呈现在他面前。
他欣喜极了,悄然跑到外面四处张望,转身的瞬间,他似乎看到黑暗的角落里立着一个半透明的不规则物体。
等他定睛看去时,那里早已空空如也。
他以为自己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急忙跑回家将这件事告诉了江淮二人。
“爸爸,妈妈,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他手舞足蹈地比划着,脸上满是兴奋与激动,全然没有注意到江淮眼中闪过的沉痛。
江淮颤了颤眼睫,笑着揉了揉他的头。
“嗯,凌墨真厉害。”
他开心极了:“那我以后可以不戴眼罩吗?”
江淮摇头道:“凌墨,我说过的,你不能......”
“为什么?”他敛起笑容,问出了长久以来压在心底的疑问,“为什么我一定要戴眼罩?”
江淮沉默了许久,轻声道:“这是为你好。”
“为我好?就因为我的眼睛和其他孩子不一样?”他红着眼,哽咽道,“你知道他们都是怎么说我的吗?他们说我是遭了报应,才......”
“不是的!”
江淮低吼着打断了他,微微张着嘴,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最终只是很轻地叹了一声。
当时他任性哭闹了许久,像是要将心中所有的委屈全部倾泻而出,而江淮只是垂眸看着一旁,沉默不语。
他哭喊的嗓子都哑了,都没等到江淮的回应。
于是,他失望至极又极其不甘的吼道:“你凭什么要求我戴眼罩?说什么为我好?我根本就不用你管!”
江淮身子猛地一颤,眼角微微氤出一层薄红,但依旧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抬手用力擦了擦眼泪,愤愤地转身离开。
那天过后,江淮如他所愿,没再提及让他戴眼罩这事,但他们却回来的一次比一次晚。
尽管心中有无数疑问和担忧,但江淮不说,他亦不问,只是执拗地蜷缩在沙发上等着,等听到门口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后,又赌气般跑上二楼。
直到那天深夜,他听到走廊外传来一道闷响。
他悄然打开了门,透过门隙看去。
他看到江淮半倚着墙,脱力跪倒在地,凌乱不堪的黑发粘黏在染血的额头上。
他怔怔地看着那道染血的身影强撑着从地上爬了起来,踉跄着朝房内走去。
再到后来,江淮抱着他重伤昏迷的母亲出现在家门口时,他的呼吸仿佛都停滞了。
江淮朝他笑了笑:“没事,不用担心。”
怎么可能不担心?
怎么可能不担心......
他红着眼看着床上昏迷的母亲,质问道:“为什么不去医院?为什么弄的浑身是血,你们为什么......”
其实他心中隐约有了答案,于是沉默了好一会儿,低声问道:“是不是因为我看到了那个东西?”
江淮愣了一瞬,宽慰地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不是。”
意料之中的回答,他知道这是江淮不想他自责而说的谎话。
他有很多问题想问,可当他看到江淮那承载着痛楚的双眸时,溢到嘴边的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他垂眸看着江淮那双满是伤痕的手,眼眶慢慢湿了。
稚子幼心,童言无忌,换来的却是双亲深夜归来时,浑身的伤。
他死死攥着拳头,眼眶通红,却始终不掉一滴泪。
自那之后,他再也没提过右眼的事。
也是从那天开始,他右眼上的眼罩几乎从未摘下过。
每日清晨,他也只是短暂的摘下,迅速洗漱完毕后又将其戴上。
他想,只要他乖乖戴好眼罩,那些不知名的东西就不会再伤害到他们了。
如此天真,如此幼稚。
可他曾经的无心之举,终是为他们带来了灾祸……
“莫叔叔,你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他颓然地抬头看向莫诚哲,“其实我都知道,我一直都知道的。”
他记不清有多少次,他透过狭小的门缝看到那个浑身染血的男人虚弱地捂着伤口归家。
他记不清有多少次,那个漂亮的女人坐在他的床边低声对他说着:“对不起”。
好几次,他都想睁开眼问:“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可他又怕睁开眼后,有些东西就会变了。
于是,他便装作不知情,假装熟睡,稀里糊涂的,自欺欺人的过着他们所谓的平淡日子。
但其实他一直都知道,有些东西早已改变。
他一直都知道,是江淮二人在默默守护着他,竭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莫诚哲沉默了半晌,终是开了口,声音晦涩难听。
“我答应过他们,此生定会护你周全,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让你走上这条路。”莫诚哲抬眸看向他,眼里满是悲伤,“可命中既定,又岂能如此轻易就能逃离,即便他们竭力护你到了现在,但终归还是......”
后面的话,莫诚哲并未说下去,只是轻声问了他一句:“你当真想知道?”
他没有丝毫犹豫:“想。”
莫诚哲沉默了一秒,又道:“一旦知道这些,你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他苦笑道:“已经回不了了。”
莫诚哲紧紧绷着下颌,神色复杂地看了他很久,最后重重地叹了口气。
“江凌墨,你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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