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陶俊哲小心翼翼地抬眸朝他的方向看来,随后又像是怕被发现一样,迅速挪开眼,下一秒,又悄然将视线再次投了过来。
人群中有人在小声嘀咕着什么,江凌墨听不太清,但他看到陶俊哲的脸忽然就白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陶俊哲这一刻的神情,脸色白到发灰,眼里似乎有什么苦涩悲痛的东西化开。
陶俊哲缓缓垂下了头,牢牢抿着嘴,像是在克制着某种情绪,逆光的残影遮盖了他的半张脸,落寞的身影在纷杂的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
江凌墨定定地看着,眼眶干涩难捱。
陶俊哲身上透着的孤寂,让他觉得这人好似下一秒就会哭出来。
他看了许久,也等了许久,但陶俊哲就像是被抽走了灵魂般,只是一动不动地垂头站在原地。
正当江凌墨准备收回视线时,陶俊哲无声张了张嘴。
江凌墨瞳孔急速扩张:“等等......”
话音未落,眼前的画面已经淹没在了虚无的黑暗中。
他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到一些很细微的声音。
有时是少年爽朗的笑声:“小哲,你这又是从哪儿捡来的破烂玩意儿?”
有时又是一道气急败坏的反驳:“江凌墨!你闭嘴!”
而那些声音里还混着不同语调的呼唤,激动的、腼腆的、遗憾的......
“凌墨,这里!”
“凌墨,这个送你。”
“凌墨,我很快就要转学了,但是没关系,我还是会来找你玩的。”
还有,一道刻着浓浓悲意的低唤。
“凌墨......”
这些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随着声音的消弭,视线逐渐清晰,突然涌入的光亮,晃得他半眯了眼。
江凌墨轻轻眨了眨眼,视线聚焦时,他看到那个消瘦的自己正垂头坐在街边。
他记得,这是他答应去莫诚哲店里帮忙打下手的那天。
他被殿所关押在暗无天日的房间里整整三年,他的性格也因此发生了极大的扭转,从一开始的开朗乐观到后来的缄默不语。
莫诚哲将他从殿所接出来时,他浑身都在克制不住的发抖。
长时间脱离外界,再度重见久违的阳光,他并不觉得怀念和温暖,而是有一种无形的恐惧、茫然、慌乱的情绪不断缠绕在心头。
在那之后,他便一直蜷缩在昏暗的房间里,闭门不出。
莫诚哲曾生拉硬拽的将他拖出去过几次,但效果不然,他依旧害怕的浑身打颤,像一只惊恐不安的幼狮,双唇不停哆嗦,眼里满是无措。
莫诚哲沉默地看了他许久,突然道:“来我店里吧。”
不等他开口,莫诚哲极为别扭的补充了一句。
“你也不能白吃白喝我的,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我那儿正好缺人手,就当等价交换了。”
他摇了摇头,并未答应。
莫诚哲道:“我店里生意还行,但人不算很多,你就只用打个下手。”
他依旧还是摇头。
莫诚哲沉默了一秒,缓缓道:“这是他们的意思。”
他怔了下,还是没有出声。
“我不强迫你,但如果你连这点恐惧都克服不了,我不会再帮你,至于去寻他们的那件事,就当我从没说过,忘了吧。”
说完,莫诚哲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朝街角走去,但却走的极慢,像在等待什么。
当时他沉默了很久很久,终是出声应了句。
“不会忘的。”随后他又像是说给自己听一般,低喃着,“......不能忘。”
莫诚哲顿了顿脚步,并未回头。
“我......”他深吸了一口气,颤声做出了决定,“我会去的,所以,你不能反悔。”
莫诚哲很轻地笑了下,挑眉转头看向他。
“行,那就这么说好了。”
第二天,他早早便穿戴整齐,尝试着迈出家门,可每当他的脚刚跨出,浑身就克制不住的发抖。
他不停咬牙尝试着,一遍遍伸出脚,又收回。
直至太阳高悬,他才艰难地跨出了门,身上的衣裳也早已被冷汗浸湿。
他逃也似的快步朝莫诚哲街角的店走去,耳边不断传来人们刻意压低了声音的谩骂与诅咒。
莫诚哲的店距离他家并不远,但那时,他只觉得那条路格外漫长,而那些带着恶意的目光,就像一根根带毒的刺不停扎在他的身上。
就在他刚走到莫诚哲店门口时,一个瓶子径直飞来,砸在了他的后脑勺上,瓶子里残留的黏稠液体顺着他的脖颈缓缓流下。
他顿时僵硬在了原地。
“哟,这不是那谁吗?”
“独眼龙,又出来祸害人啦?”
“哈哈哈,怎么跟个傻子似的一动不动啊?”
“......”
那些刺耳的讥笑声,宛如钢针狠狠扎进他的心里,难以言状的屈辱和无助从心中油然而生。
当时的他脸色一阵阵发白,死死咬着唇,依旧一声不吭。
见他不出声,那几人的嘲笑声愈发大了起来。
带头嘲笑他的那人,一脸玩味的抛着手中的瓶盖,走上前用力推搡着他的肩膀。
“脏东西,哑巴了?”
见他不说话,那人越发得寸进尺,不停推搡着他,言语间满是恶意。
他被推的踉跄了好几步,随着最后一次推搡,他终是没站稳,歪斜着朝前扑去。
他以为自己会就这样狼狈的摔倒在地时,一双强劲有力的手接住了他,将他揽入怀中。
那个怀抱携着淡淡的雪松气息,清冽却又十分温暖。
“我的人—”
他愣愣地抬头看去,逆光之下,莫诚哲那张淡漠的脸上透着隐隐的怒气,眼神阴郁冰冷。
莫诚哲咬牙切齿道:“你也敢动?”
所有的喧闹都随着这句话落下的瞬间,戛然而止。
但很快,那人便嗤笑出声:“我当是谁呢?这不是江淮养的白眼狼吗?”
听到这话,莫诚哲的脸色阴沉的可怕,眸里翻涌着几道错杂的情绪。
他知道那种情绪是什么。
那是一种被直白揭穿后的愧疚懊悔,还有......悲痛。
莫诚哲揽着他的手无意识的用力收缩着,他吃痛低头看去。
他看到莫诚哲骨节分明的手泛着毫无血色的白,正微微颤抖着。
就在他以为莫诚哲会出声辩驳时,莫诚哲只是沉默地拉着他,转身离开。
身后那人还在不依不饶的叫嚣嘲讽着,莫诚哲就像是毫不在意般,满脸淡漠,对所有的恶言充耳不闻。
可只有他知道,莫诚哲牵着他的那只手攥的有多紧,抖的有多厉害。
那人恶狠狠的朝着他们的背影啐道:“大的白眼狼,小的独眼恶魔,呵,这血脉还真是肮脏的不行!”
莫诚哲停住了脚步,脸上浮现出一抹愠色。
“你有种—”莫诚哲松开了他,缓缓转身看向那人,“再说一遍!”
那人不以为然地讥笑道:“我说,江家的血脉真是脏的不行!”
随后,那人故作惋惜般摇头大笑了起来。
“也不知道江淮到底造了什么孽,不仅捡了个白眼狼,还生了个克父克母的独眼魔,哈哈,当真是可怜又可悲啊!”
“你算个什么东西?”莫诚哲神色晦暗地盯着那人,声音愁而厉,“你有什么资格评判江家血脉?”
莫诚哲冷笑着走了过去,黑沉的眸里没有一丝温度。
“没有江家,你以为你们能活到现在?你们这群只能躲在阴暗角落里苟延残喘的可怜虫,有什么资格—”
莫诚哲一步步靠近着,声音愈发冰冷。
“辱他的血脉?”
那人被莫诚哲眼里的寒芒慑住,半晌才憋出来一句。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他—”那人抬手指向他,“这个独眼魔,他......”
话未说完,凄厉的惨叫声随之响起。
莫诚猩红着眼,一拳砸在了那人的脸上。
“他不是!”
莫诚哲一边说着,一边扑在那人身上,疯狂挥起拳头砸着,周围的人们被突然发狂的莫诚哲吓得纷纷散开。
烈烈旭阳下,那个孤傲的男人就这样不知疲惫地挥着拳头,一拳又一拳的砸在那人脸上。
每挥一次拳,莫诚哲都会咬牙重复着那句:“他不是!”
尽管那人早已被打的鼻青脸肿,陷入了昏迷,可莫诚哲就像疯了般,还在不停挥着拳头砸着。
以往,无论周围的人如何谩骂他,莫诚哲都是满脸淡漠地看着他说:“有什么好在意的?”
就好似无论发生什么,听到什么,这个男人都不会为之动摇,永远漠不关心,永远置身事外。
可那天,莫诚哲却意外的失控了,他也是第一次看到莫诚哲眼里浮现出那抹冰冷杀意。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艰难地迈着双腿走到莫诚哲面前的。
他只记得,当他伸手握住莫诚哲挥起的拳头时,莫诚哲低垂着头,愤恨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带着沉闷而苦涩的颤音。
“他不是......”
莫诚哲慢慢抬起头,眼眸通红地望着他。
“你不是,你的血脉不脏......”
他怔怔地看着莫诚哲那张淡漠的脸上挂满了泪水,久久没有出声。
莫诚哲颤抖着手将他拥入怀中,像个无助的孩子,将脑袋埋在他的肩膀上,一遍遍低声呢喃着。
“你的血脉不脏......不脏......”
他就这样僵硬着身子任由莫诚哲抱着,眼睛一点点红了。
随着莫诚哲那一句句“不脏”,那些长久以来被他积压在心底的委屈与悲伤瞬间崩盘涌出。
他终于忍不住了,紧紧抱着莫诚哲嚎啕大哭,泪水横流,几近崩溃。
他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殿所的人赶来,强行带走了莫诚哲。
即便被捆缚了双手,莫诚哲依旧一脸淡然,转头朝他微笑道:“不用担心,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可那一刻,他却慌了。
他怕莫诚哲也会像曾经的他一样,被关在漆黑的屋子里,他怕莫诚哲也会遭受他经历的一切。
他疯了般死死拽着莫诚哲的衣角,说什么也不肯松开。
莫诚哲看着他,淡淡笑了起来:“我说过,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陪你走到最后,信我。”
后来,莫诚哲被殿所的人带走后,他每天都会早早坐在这个街角等待着。
其实他大可以在家等,但他总觉得那个孤傲的男人一定会先出现在这儿。
于是,他固执地坐在街角,从清晨等到深夜。
等待的时间似乎都极其漫长难熬,起初他还能安心等着,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心里就越发慌乱。
他怕,那个孤傲的男人不会再回来。
等到第七天时,他整个人就像泄了气的干瘪气球,目光空洞地看着地面发呆。
直至夜深,他都一动不动地垂头坐在那。
他想,那个男人或许不会再回来了。
正当他苦笑着闭上眼时,一道促狭的轻笑声在不远处响起。
“傻坐在那儿干什么?”
他猛地起身,循声看去。
清冷的月光洒在莫诚哲的身上,拉出一道长长的虚影,晚风拂过,温柔的撩起了莫诚哲额前的碎发,如墨的眸子,在月光下,熠熠发亮。
莫诚哲快步走了过来,朝他伸出手:“走吧,我们回家。”
他定定地看着莫诚哲,不敢置信般轻轻握住了那只手。
“......莫叔叔?”
莫诚哲愣了下,有些无奈:“叫什么叔叔?我也没比你大多少吧?哎,算了算了,难得你主动开一次口,那便—”
说着,莫诚哲勾唇笑了起来。
“随你叫吧。”
他不知道莫诚哲是怎么从殿所那种地方全身而退的,而莫诚哲也对这件事只字不提。
每当他问起,莫诚哲总是随口搪塞他一句,便转移了话题。
想到这,江凌墨深吸了口气,走到那个瘦小的自己身边,半蹲而下。
他没记错的话,这是他等莫诚哲的第三天,而就在这天,那个人来了。
明明这一切都只是他的记忆碎片,明明这一切都不是实体,可他还是没来由的有些紧张。
很快,细碎的脚步声携着一道小心翼翼的声音传来。
“凌墨......”
江凌墨应声抬头,心脏忽然抽痛了一下。
脑海中那张毫无血色的面孔不断与眼前陶俊哲忐忑不安的脸重叠在一起。
他记得陶俊哲这天是想来找他说点什么的,可当时的他面无表情地打断了陶俊哲,冷冰冰的丢下那句话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也就是那句话造就了那个无力挽回的悲剧。
他想,如果他当时没有打断陶俊哲,是不是就不会发生那件事?
他一直在想,
如果他当时没有说出那句话就好了......
可惜,这个世界从来就不存在“如果”。
江凌墨深吸了一口气,转眸看向一旁的自己。
他看到曾经的自己面无表情地抬头看向陶俊哲。
陶俊哲的目光有些飘忽,手足无措地站了半晌后,轻声道:“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呵—”
江凌墨看到那个阴郁的少年,冷漠地看着陶俊哲,声音里夹杂着一丝嘲弄。
“说什么?说你怎么亲手将我送进殿所那个地狱的?”
陶俊哲煞白着脸,摇头道:“不是的,你听我说,我当时只是......”
“只是什么?”少年从胸腔溢出一道冰冷的讥笑,“只是害怕极了?于是大义灭亲?”
陶俊哲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地摇着头:“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的......”
“事到如今,你还要说什么?陶俊哲,你怎么有脸来见我的?你—”少年阴郁的眼里带着浓重的怨和失望,一字一顿地咬牙道,“怎么敢来见我的!”
“够了!别说了!”
江凌墨红着眼,妄图伸手拉住曾经的自己,可他依旧什么都触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少年那张苍白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抹残忍至极的笑意。
“知道吗,陶俊哲,如果传说中的魂真的存在,像你这样的人,绝对会是第一个死的!而到那时—”
少年冷笑着,说出的话像是裹着刀子。
“我死都不会救你!”
陶俊哲的瞳孔缩成了极小的一个点,宛如石化般僵硬在原地,神色黯然的脸庞上,带着一抹难以掩饰的凄然之色,眉宇间满是痛苦与悲伤。
许久,陶俊哲酸涩的声音响起。
“如果真到那个时候,我希望你能保护好自己,至于我......”
陶俊哲扯着嘴角笑了笑,脸上满是凄哀。
“不必救。”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