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瞬，苍渊忽地阖眼，胸腔深处发出一声近乎叹息的低鸣。那鸣声并非人声，却带着奇异的韵律，像远古的埙孔里漏出的风。苍渊的骨骼开始发出极轻的“噼啪”声——并非断裂，而是抽枝发芽般的舒展，青袍与迅速膨胀的躯干逐渐融为一体。他的肤色在瞬息之间覆上一层冷冽的翡翠鳞光，额骨向前延伸，化作流畅的蛇吻；墨绿瞳仁像化成了绿宝石，映出的是和人形时一样柔软的光。一条青蟒，粗逾海碗，长可丈许，在残叶与湿泥之间优雅地铺展开来。鳞甲并非单调的绿，而是雨夜江面般的层叠——墨绿、鸦青、苍碧，间或一道银线，像谁用极细的狼毫蘸了月辉，在他脊背上勾出流动的波。喉下逆鳞处却嵌着一点赤金，指甲盖大小，随呼吸明灭，仿佛一颗被囚的晨星。
林茉愣住，连疼痛和伤心也一时忘了。她看见那双墨绿竖瞳里仍住着“人”的温软，才没吓晕过去。难怪，难怪他的身体总是奇异的凉……
青蟒低下高贵的颅骨，将吻部轻轻贴上她受伤的地方——鳞冰凉，林茉却感受到了奇异的、炉火般的暖意。信子吐出时不是腥气，而是一股冷杉与雪松交织的清香，像雪夜推开庙门后扑面而来的风。
“上来。”苍渊的声音直接在林茉心口响起，低而醇，像石瓮里晃动的陈酒，“我的鳞片坐起来应该还算舒服，不会让你太痛。”虽然从来没有用兽形带过雌性，但是他曾经看过其他雄性兽人驮着生病的幼崽，幼崽觉得很舒服、很安稳。林茉迟疑着伸手，指尖触到那青色的蛇鳞，触手温凉，如上好的和田玉一般。林茉的睫毛抖了抖，指尖触到鳞甲边缘——那鳞片竟自动微微翘起，像无数柄小巧的玉钩，温柔地勾住她指腹。苍渊微微侧身，墨绿纹路在月光下如河流动，蛇尾悄然缠上林茉腰身，轻轻一引——林茉便稳稳落坐在他的脊背上。
草叶终于动了。
它们在林茉身下分开，又合拢，像一页页被风翻起的日历，上面写满她尚未读懂的、异世界的文字。
林茉俯身趴上蛇背，胸口贴上逆鳞旁的那点赤金，忽然听见“咚、咚”——是他的心跳，还是自己的？她已经分不清了。
青蟒待她双臂环稳，才缓缓游动。林茉蜷在苍渊冰凉的蛇背上，像一枚被夜露轻轻托住的薄羽，脸贴在他七寸，鳞甲与鳞甲之间渗出细微的松脂香，混着她自己身上的血腥味，竟奇异地调和成一种令人安心的味道。林茉沉醉其中，自爷爷去世后，她的心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样的温暖了。
蛇鳞幽青，映着初升的月，仿佛无数面碎裂的古镜，每一片都盛着流转的星辉。林茉指尖无意识地在鳞面上划圈，触到的是冷，可那冷意却像雪夜里的灯，一层层把血脉里冻住的悲恸熨平。林茉低头，看见自己投在蛇背上的影子，在蛇身起伏的弧度里被轻轻托住，像一枚失修多年的小舟忽然遇见平稳的航道。
“苍渊……”林茉唤，声音轻得像把细沙撒进深井，连回响都怕惊动。
巨蛇的颈鳞微张，发出极低的回应声，像古木门户在夜里为归人松动。那声音落在林茉耳中，竟奇异的与记忆里爷爷剥开糖纸的脆响重叠——小时候她哭，爷爷就用粗糙的指节捏一颗枇杷糖，糖纸一响，泪就停了。此刻林茉鼻尖猛地酸了，却不敢抽泣，只把脸更紧地贴向蛇背，让那股子腥冷的土腥气取代泪意。
蛇身在密林间游移，尾梢扫过蕨丛，惊起一簇簇萤火。它们盘旋上升，像被谁随手撒出的碎金，又似爷爷灵堂前那盏长明灯里跳出的火星。林茉伸手去抓，只握住一把空的风，指缝间却留下点点绿光，仿佛替她攒住了无法言说的思念。
林茉想起了爷爷最后的日子：病榻上的老人瘦成一张揉皱的纸，却仍抬手为她理顺刘海，笑纹像干涸河床的裂缝里顽强开出的野菊。那天她哭着说“我怕”，爷爷就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她：“别怕，爷爷只是先去渡口，等你。”
如今，在这陌生的世界，这巨蛇的脊背竟成了一艘渡船，冰冷的鳞甲是河水，也是橹声，一寸寸把她从绝望的岸口带向未知却温柔的远途。
月忽然破云，瀑一样的清辉泻下来，蛇身暗青的脉络里流动着沉默的史诗。林茉的瞳孔中映出那抹青，像两枚被春水浸软的梅子，渐渐褪去惊惧。林茉悄悄把脸颊侧过去，让耳廓贴紧蛇鳞，听到血液与风在蛇体内交汇成低沉的鼓，咚、咚、咚——与她自己的心跳恰好合成了同一节拍。
“原来……你真的会听见。”林茉弯了弯眼，唇角抖出一朵极小的笑，那笑薄得像雪上第一片日光，一触即融，却在融化的瞬间照亮了苍渊的心。
他怎么会听不见她说的话呢，苍渊心中苦笑，自己确实也该做更多的事来让喜爱的雌性认可自己才行。苍渊坚定信念，蛇信轻吐，在夜空里划出一道银丝，像在替林茉缝补断裂的银河。随后放缓速度，尾梢卷起，将林茉环在中心——那动作极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笃定与温暖。
林茉终于又没忍住哭了出来。
泪砸在蛇鳞上，碎成更细的星子，顺着鳞沟滚落，没入黑暗。可她却记住了此刻的这串温度，她想，以后就算寒夜来袭，这温度也能悄悄燃起，像爷爷一样守护她。
风停了，林野安静得能听见月光在草叶上结冰的声音。
林茉把手掌贴在蛇身上，此刻，于冰凉的蛇背上，这条蛇、不，这个人正穿越死亡与物种的边界，为她筑起一座移动的、发着微光的故乡。
林茉闭眼，长睫上还悬着未坠的泪，像草叶将滴的朝露。她在心里对爷爷说：
“渡口到了，我先上船。你放心，这次我不怕。”
苍渊的游速极快，却稳得像一艘夜航的船。每过一处凹坑，他便悄悄收紧肌肉，让那一块脊背微微拱起，化作天然的减震。林茉的呼吸渐渐平稳，她看见他绿宝石般的瞳仁里映出飞退的树影，也映出自己的脸——那脸上竟挂着一点极浅的笑，像雪里突然绽出一朵春樱。
雾又起了，像一条想要偷渡时间的河。青蟒在雾中穿行，只在身后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墨绿的涟漪。那涟漪里浮着几粒极细的金光，像谁偷偷撒了一把碎梦，等太阳升起，就会和夜一起被山雀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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