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早，周凛带了两个精壮的家仆来到东院。
“此次出门需要些时日，我放心不下你。”
夏栀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抬手抹掉溢出眼角的泪珠，“上次去石门村不是说抓到了？”
周凛摇头：“是个替死鬼，这次势必得把真凶揪出来。长宁县也不太平，所以我特意挑两个得力的人保护你。”
夏栀张口想说自己不需要保护，多两个人在她也不自在，对上他真挚的目光卡了壳，把到嘴边的话咽回去。
“你万事当心。”
周凛笑了下，视线下挪一寸到疤痕上，尾巴的部分已经结痂，看样子不消几日便能全部愈合。
“明止给的药膏功效不错。”
“啊？”乍听周子衿的名字从他口中说出来，心脏猛地揪紧。
周凛点了点自己眼下的位置，“伤口。”
夏栀恍然，抬手覆在疤痕处，形态不自然地笑了一声，“是，的确是好。”
交代完这厢，周凛去了一趟西院，赶在周子衿去书院前，跟他说了自己出远门的事，嘱托他照看夏栀。
周子衿：“五叔还是信她？”
周凛坚定点头，“是，我本来就不该怀疑。”
不该怀疑？
周子衿在心中嗤笑。
他已笃定试卷被替换是卫恒在捣鬼，至于为何最后变成一份冒他笔迹写成的试卷，要么是她撞破帮忙，要么是卫恒计划中的一环，故意将她送到他身边。
先前他还拿不准主意，但她抄录《礼记》恰恰证明了有书法造诣，昨日又撞见她同卫恒说笑，更坚定了第二种猜测。
五叔显然被人迷惑住了，听不进去劝诫，必得用事实让他看清楚她是什么样的人。
周子衿暗自收紧指节，眨去眼底暗涌，温声道：“五叔放心，我会留心照看。”
*
后晌，夏栀把画拿到市集装裱后去天香楼赴卫恒的约，店小二引她上二楼雅间。
“卫某还怕娘子不来。”卫恒坐着同她打招呼，抬手虚让道：“娘子快请坐。”
“有事耽搁了，让郎君久等。”夏栀大方落座，把画搁在手边。
卫恒的目光跟着落在画上：“这是？”
“一幅画。”夏栀潦草回道，随即切入正题：“卫郎君说关于周子衿的，是什么事？”
卫恒一愣，笑道：“娘子一向这么直接？”
“我不喜欢绕弯子，也请卫郎君有话直说。”
卫恒七零八碎讲了些关于周子衿的过往，没什么特别吸引夏栀的，倒是把他的目的暴露无遗。
说好听是想成全夏栀一片痴心，实际存着看周子衿笑话的心。
夏栀没捅破这层，看时辰差不多，便起身先告辞，因走的匆忙，画轴被落在桌上。
*
第二天，夏栀到书院时正逢小歇，来来往往的学子看见她无不注目，低声窃窃，引起不小的骚动。
所以不待她刻意寻，卫恒先拿着画迎出来：“娘子的画。”
夏栀道谢接过，“果然在卫郎君这里，昨日走得急竟将它忘了。”
一旁好事的学子探过头来插话：“这位便是画中的小娘子？当真如仙子下凡，难怪......”
话未说完被卫恒一眼瞪住，知趣地噤了声。
“卫郎君？”夏栀攒眉看向卫恒。
卫恒拱手道：“我不知娘子住处，便将画带到书院，原想方便归还，不承想被别人偷偷拿去传阅了，实在抱歉。”
夏栀一眼瞧破他的惺惺作态，没当面戳穿，反而露出一抹担忧：“这么说，卫郎君也看见这上面的印章了？”
“从前未见过周兄替人作画，他待娘子果真不一般。”
夏栀眉眼低垂，自责道：“这下可怎么办，定然给他造成不小困扰......都怪我粗心。”
小娘子天生丽质，泫然欲泣的模样更是惹人怜爱，卫恒看着，欣喜这次下对了赌注。
“娘子不必忧虑，周兄既然愿意落款，想必不介意旁人知晓。”顿了顿，又着意添一句：“娘子若怕旁人误会你与周兄的关系，我替你压下便是。”
夏栀抬眸，望进他含笑的眼，满脸天真：“当真？”
“自然。”
“空口言谢没诚意，卫郎君稍等我一下。”夏栀转身往外走，不多时抱着一瓶插好的茉莉回来。
“从花到瓶子都是我精心选的，原本拿来给清漪，现在转送给卫郎君，算是我的一点心意，还望不要嫌弃。请卫郎君一定帮忙，别让这事连累周郎君的清誉。”夏栀话说的十分诚恳。
“美人送的鲜花，再推辞显得卫某不解风情。”卫恒接过，长吸一口花香，笑道：“娘子子放心，卫某定当妥善处理。”
莲池离学堂后窗不远，二人说笑的场景恰好被窗边的周子衿尽收眼底。
她果然同他有勾连。
卫恒抱着茉莉花回来，故意绕到周子衿跟前，“我的一时疏忽给周兄造成困扰，真的很抱歉。”
清香由鼻腔钻入体内，借夏日暑气点燃一股燥火。
抬头直视卫恒，不掩眼中锋芒，虽是仰视，仍盖不住凌厉的压迫感，“原来卫兄管大肆宣扬叫疏忽，周某受教了。”
他在外人面前一贯温和，往常受挑衅皆以沉默应对，卫恒要的就是他撕下伪装，更猖狂地将茉莉花搁在周子衿案头。
“夏栀娘子特意送的，说是谢礼，我借花献佛向周兄致歉。”
陆陆续续有学子进来，朝这边投来好奇的目光。
周子衿及时敛了神色，语气恢复如常：“周某从不夺人所好，花卫兄自己留着吧。”
*
前院的风声程清漪略有耳闻，见到夏栀时说话难免夹杂酸气：“你可真有本事。”
“连你都听说了？”夏栀当即明白过来，荡在嘴角添了分狡黠：“看来我没选错人。”
程清漪没听清后半句，“你说什么？”
“没什么，想让你帮我写个东西。”
“为什么要我写，你自己不会写吗？”程清漪不解。
夏栀干笑两声，坦言：“确实不会。”
“......”程清漪狐疑地望着她，未来也有念不起书不会写字的人吗？可眼前的夏栀又不像没读过书的，难保不是在打别的主意。
夏栀仿佛能看透她的心思，“我用不惯毛笔写字，你帮我，作为交换，我也答应你一件事。”
“一言为定，”程清漪在心里可惜了一把原来的阿栀，和她那一手好字。
夏栀口述，程清漪执笔，写了一段志怪故事。
书生梦见茉莉花仙，醒来将其话于纸上悬挂书房，没承想茉莉花仙真的从画中走出来，夜夜红袖添香在侧，天长日久，两人情愫渐深。
无奈人神殊途，难逃天谴，花仙终被天火焚灭，香魂寄于一株茉莉花上。
书生相思成疾，在画卷上写下绝笔：若有来生，情愿未曾逢春，免得春尽花残，徒留相思。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故事落成，程清漪又回头念一遍茉莉花仙对心上人的思念之语，她心思灵巧，很快察觉不妥：“我怎么觉得你在悄悄影射周子衿？”
夏栀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程清漪看她模样，摆明是没安好心，紧张又问：“你要拿这故事做什么？”
“卖钱。”
“这故事精彩是精彩，但真有人买吗？”程清漪总觉得不安，“这故事传出去，会不会牵连周子衿的名声。”
夏栀笑着反问：“我有说书生是他吗？”
*
午后下过一场雨，直到暮色四合方停，房上有积水，湿漉漉的屋檐滴着水珠。
夏栀提着食盒来时，周子衿正负手立在廊下看水滴，脑海里走马灯似的闪过各种她与卫恒的关系。
周、郑两家乃长宁县最有名望的两户，卫家巴结郑家，卫恒对他的挑衅是司马昭之心，那她呢？单纯被利用，还是另有算计？
廊下未点灯，暮色沉沉压在眼底，穿堂风肆虐翻飞儒衫衣摆，算来他归家已有半个时辰，怎得连衣裳都未换。
夏栀轻快跃上台阶，调笑道：“郎君莫不是在等我？”
周子衿不答，紧紧盯着她眼下的疤痕。
夏栀以为他在为画的事生气，正想开口，听见对方说：“药膏女郎君可有按时用？”
先是一愣，随即笑开，“郎君给的自然按时用，已经快好了。”
边说边仰起脸凑近给他瞧，鼻尖几乎要碰上那尖利的下颌。
周子衿撤半步避开她的气息，唇角扬起不被察觉的弧度，“那便好。”
夏栀得寸进尺追上，“郎君很关心我？”
周子衿躲闪不过，淡然开口：“受人之托。”
“关心就是关心，”得逞的笑意在粉颊炸开，来而不往非礼也，她同样回以关心的口吻：“郎君把药膏给了我，自己的伤可好些了？”
“无碍。”周子衿答的果断，似乎是怕她追问，话音刚落转身走回堂屋。
夏栀先拐到书房窗前探看，见茉莉花安然放置在书案上，才满心欢喜地提着食盒跟进堂屋。
“今日是消暑的蔗浆，虾羹选的全是嫩白鲜嫩的小虾仁.....”因心情奇佳，一面摆一面眉飞色舞介绍。
不知情的定以为每一道都是她亲手烹制的——如果她不在末了捂着胸口说心疼的话。
“我今日挣得银钱大半都花在这顿饭上了。”
“女郎君大可不必破费。”周子衿不为所动，说出口的话比花银子更让人心疼。
“我乐意为郎君破费，能与郎君共享片刻清欢很欣喜。”
明眸泛着笑意，似一池春水被轻风拂皱，荡起万千情愫。
“郎君呢，从前可有似这样同旁人吃过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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