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卯八月末,三年一比的秋闱落下帷幕。
贡院里,莫管是京城远派,还是省里拔擢,大官小吏近二十人对上眼前徐徐展开、三丈有余的名录单子,总算舒展眉头,扬出笑意。内帘郎官朱笔一挥,拍板定下:不等了,就明日!
——廿八!
辰时龙腾跃,张榜见文昌!
贡院门上,锈了近月余的铜锁,终于发出一声松惬响动。
此时,远在万溪镇上的尹逸,在晨时弥散的雾气中,吱呀一声,阖上院门,转身牵引青牛,踏上前往豫章府的青石路。
卢学究日前派人传信,道是:豫章王同知府大人相议,有意在揭榜后做宴,以恭贺英杰才俊。
学究嘱咐他学生五人务必前来,即便不参与来年省试,也须在州府大员面前露个脸。所以,要他五人提早回书院,他要细细嘱咐些应酬时的规矩。
信中言辞切切,全然为着学生前程考量,尹逸看得直摇头。
做宴恭贺,贺得该是举人大官人,他几人功业如何尚未可知,届时若去不得,岂不空欢喜一场?
何况尹逸对试论心无成算。向来题目如何出,她便如何答。此次解试题目弯弯绕绕,看似问甲,实则问乙丙丁。她乍然想不出应对,静心将读过的听过的在心中细细盘梭了一遍又一遍,才可勉强落笔。
偏偏,老师信中并不问及他几人临场如何,仿似功名已是囊中之物,字句背后隐隐挑白他几人皆榜上有名。笃定的,恍似从主考官手中窃了题。
尹逸转念一想,或许也该如此。
同窗几人才学非凡。而老师卢为钊官至文渊阁大学士,曾任宜王之师。三谪三迁后仍可安然致仕还乡,其学问眼界自然不比寻常。
尹逸昨日收到信,告诉阿翁大抵会在书院留宿几日。今日天蒙亮,动身启程。
出万溪,过雁子桥,便是一程山路。
青牛踩上松泥,蹄子和青石板碰撞出的嗒嗒之声没了踪迹。青牛低沉眸鸣一声,伏低前肢,尹逸弯了眉眼,道一声谢,侧身坐上去,停在肩头的白鸦顺势张开翅膀,啊啊叫了两声,落去一侧牛角。
一人一牛一鸦,悠悠钻进迷雾,未几多时彻底消失了身影,寂寥山间中,只偶或泛出几声低沉哞鸣或是高昂嘲喳。
光晕稀淡雾气,
自日中晃去西山。
终于,在彻底落山之前,尹逸到了豫章府。
城楼下,尹逸正予守卫查验文书,听得身后遥遥唤了几声,她转过头,见是沿街的茶肆老叔,一身粗布短褐,洗得发白的袖口卷起,露着一截干瘦的手臂。
老叔姓潘,名望仁,在尹逸初入州府求学时,见她年幼瘦弱,一人往返于州府县镇,心生怜悯。所以时常接济,或是一餐饭食,或是些许笔墨,总之很尽心意。到了今日,潘老叔手里提着一小麻袋物什,正朝她连连扬手。
“逸儿!”
尹逸望过去,弯起唇角,颔首示意,待收妥案牒,又得了守卫夹着笑意的一声奉承:“日后再见,便该称您官相公了。”
尹逸含蓄笑了下:“承您吉言。”
潘望仁在摊席上候着瞧,隔壁的酒坊娘子也挑眼,见一道身影渐渐从城楼下的阴影走出,清隽挺拔,斯文秀气,身穿素净雪衫,外罩一件墨色禅纱。
尹郎经年不改装束,似观里的道人,质朴得很。所以,不必很细致,粗一打量便知是他。
他近来身量抽长,也不过是将襟口衣摆改了改,反倒衬得那一截脖颈愈发修长,冷白的脖颈上若隐若现露出一抹细细的红绳,也不知佩着什么不值钱的物件。
料想,待桂榜一张得了功名,也不必再受清贫,保不齐还能予他们来些生意。
酒坊娘子摇扇轻笑着走出,倚在门框打趣一声:“可算叫潘老攀上了贵人。”
潘望仁挂在面上的笑意僵了僵,转过头正要斥她:不会说话便将嘴巴塞上,就听尹逸温和回了一声:“娘子误会,是轻鹤攀上了潘老。”心中顿时舒畅痛快。
当下也不欲理会,趁他二人闲话,潘望仁乐呵呵拿起桌上麻袋,动作娴熟地缠去牛背,顺手还从袋里掏了一颗隔空丟进尹逸手里。
尹逸低眼,金灿灿一枚饱满大柿子,沉甸甸浑似塞进一锭金元宝。
潘老朗笑一声:“事事如意,全当是讨个好彩头。”
尹逸眉眼一弯,道了声谢,又问价钱。
“都是院里树上摘的,不值钱。”潘老摆手,说完,忽地诶呀一声,拍了下脑门,“你可是要去书院?”
尹逸不解其意,微微点头。
潘老忙绕去青牛身侧,把麻袋解下来,数了数,又点出四颗柿子,仔细擦了擦,另装进小一些的长条布袋,而后将一大一小两个袋子一并缠上了牛背。
他一面解释:“我挑的都是些硬果子,原想着多存几日,好教尹翁也尝尝。却是忘了书院那几位郎君……”
尹逸顿时了然,轻笑:“潘老多虑,他们不会在意。”
潘望仁坚持:“虽你我亲厚,但礼数不可失。未几日便放榜,纯当添福罢了。”
“潘老莫不是还想多多攀附几个贵人?”酒坊娘子拿眼风去扫一眼那麻袋,啧啧摇头:“光这几颗柿子怕是不能够呢。”
潘望仁眉毛一拧,嫌她聒噪,扭头同她囔起嗓子。
尹逸这回没插话,手摸进袖袋,抿出两颗碎银,暗暗掂了掂,分量很是不足,想了想,又将为数不多的几枚铜板在指尖抿齐,一并悄悄扣在茶肆桌案上。
在二人吵嚷的间隙中匆匆插上一声辞别,牵起青角溜之大吉。
她身上还有别的差事——秦家叔父托她顺路给秦家大郎递一封信,眼瞧天擦黑,秦家贤文斋怕要关门,得紧走几步才是。
潘望仁吵到一半,见人要走,也顾不得隔壁的阴阳怪气,跟上送了好些路,待回到茶肆,这才看到案上搁下的银两,两眼一愣,再想追,人早已隐入人潮。
他一屁股坐下,支在桌案叹了口气,将钱目好生收起。
酒坊娘子斜眼:“瞧瞧,你同他讲情分,他可未必愿领你的情。”
“你晓得什么?孩子是心疼我这把老骨头!”
酒坊娘子扁嘴,浑然不信:“我劝潘老还是莫折腾。卢老门下那几人哪个不是人中龙凤,哪里瞧得上你我这些平头百姓的施舍。”
潘望仁张嘴想反驳,却沉默了下来,细想想,话糙理不糙。
戚家的小公爷、邢知府的大公子、豫章首富秦家二郎、便是席家如今凋零,那也是祖上出过宰辅的门第。
此皆非富即贵,唯有逸儿,家世清寒无所凭依,拿一支笔杆争得卢老青眼。
这些人都是做大官的璞玉,可做官与做官也很有分别。有些人眼高于顶,忧得了国,未必忧得了民。
可逸儿不一样,尹翁德厚福载,他受尹翁一手教养,又忍过平民百姓的饥寒冷暖,当能做个心存万姓、惩奸除恶的大官。
这般思忖着,潘望仁心中又舒坦些,肩上巾帕一甩,睨了酒坊娘子一眼,动身收拾起桌椅,摇头轻嗤:“你晓得什么?”
尹逸还是晚了一步。
到秦家贤文斋时,秦大哥已不在店内,掌事的收了信,请她进去稍坐,尹逸婉拒,牵起青角转道入了书院。
此间书院实则是在卢老宅邸中辟出的一间偏院。
卢老致仕后本不愿再劳心费神地教学生,耐不住豫章是个宝地,英杰才俊辈出。卢老惜才,实不忍心这些好苗子行差踏错,走了岔路。于是,挑下两个入眼的,又接下硬被塞进的三家,勉强凑出一处私塾。
入眼的两人,其中一个便是尹逸。
她熟门熟路地将青角栓去后院棚窝,一面喂草,一面同小厮打听老师今夜有何安排。
小厮卖了个关子:“原先是有的,眼下大抵不成了。”
尹逸抬眸看去:“哦?”
小厮笑着应:“老爷原定今夜同各位郎君赏月夜话,不过方才被知府大人请去做客,不知几时才能回来。”
小厮又笑:“老爷耍了小孩脾气,嘱咐说,不论他今夜何时回来,郎君们都得候着他老人家才行,连厢房都亲自布置妥当了。”
尹逸听罢,也弯了眉眼。
可随即又想到,除她之外,其余人在豫章府城皆有住所。是以,往日频频在书院厢房留宿的,只她一人。而书院本就一间偏院,堂屋被作学塾,余下东西两处厢房,东面宽敞的成了藏书阁,西厢略小,予她作了休憩所在。
她一人在时倒不觉逼仄,可五人同宿,却是……
尹逸心头打鼓:“可是书院那两处厢房?”
小厮连连点头:“老爷一时兴起,将藏书阁的书垒成一条长榻,还振振有词,今夜卧枕书海,明朝蟾宫折桂。不过眼下过了中秋,夜凉,老爷还是心软,教人铺了厚厚两层褥被,同床榻也并无分别。”
尹逸想问的不是这个,不过也只能含糊:“五人俱在一室?”
小厮终于听出一丝言下之意,尹郎是不愿与人同榻,隐晦地笑了下:“藏书阁几架都已撤了,书卷垒成的长榻容纳五人绰绰有余,不过老爷也吩咐,另在旁边小室备下两张单独的软榻,郎君若是觉得拘束,也可宿在旁室。”
尹逸轻轻颔首,心想,这也不是她想要的。
不过卢老内宅有女眷,矢口留宿内院,反显得心怀不轨。
她思绪翻飞,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青角。恰时,白羽不知从哪里飞来,落在一侧角上,抖擞着缓缓收起羽翼,无声吸住尹逸视线。
今夜,不能这般干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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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很久之前就想写了,但因为各种原因始终没开,没有存稿,但不管了,火速开文!努力日更努力日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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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癸卯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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