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棂上。
白羽悄无声息地收起羽翼,头颅偏转,僵硬似卡顿的机栝,俯瞰着屋内泛起的昏黄光亮。它一动不动,只有眨眼时,瞬膜一掠而过,快如电光火石,又旋即恢复如初,乌漆漆的眼眸锐利如刀锋。
此处是邢府内院书房,在此议事的不过两人,一个知府邢徵义,一个学究卢为钊。
“明日?”
卢为钊单臂扶在案边,身子往前探,声量也不自觉压低,“往常放榜尽在九月初三,今年为何?”
邢徵义不紧不慢地抿了口茶:“还不是京里下来的侍郎官耐不住性子,携着众人一连几日通宵达旦,昨夜方才裁定名录,今一早就叫人从门缝里递出条子,上面就写着两个字。”
卢为钊眉头一跳,捋着花白的须子,略一思索:“怕不是——开门?”
邢徵义唇角一抿,笑着摇头:“卢老果真神断,可不就是两个大字——开门。差役火急火燎来报,我当出了什么大乱,展开一看,险些笑得直不起背来。”
历年解试皆由京中派员出任内帘主事郎官,负责审查,批阅,张榜等大小事宜。
事务琐碎繁多不说,待到朱笔誊了卷子,一众郎官就锁进贡院,半步不得出入,只得埋头苦批,直至张榜才重见天日。
卢为钊也曾被派作这差事,深知此中煎熬。所幸朝廷对放榜之日没有严苛规定,只要事程不出纰漏,定在八月末或是九月初,都不成问题。
只是思及豫章王宴请,卢为钊皱了下眉头:“倘若张榜提前,宴请一事会否……”
邢徵义心领神会地拍了拍卢为钊的手背,声量压下,尽是秘辛意味:“今日便是为着此事相请卢老。我得了些风声——郡王爷明面为学子庆贺,实则是动了为县主择婿的念头。此事毕竟由我出面张罗,怕卢老误会,特意同您透个气。”
卢为钊嘶了一声。他倒是没想到这一出,光考量着学生前程,一时竟忘了各人有各人的盘算。
“……郡王封地在此,无诏不得入京。若是娶了县主,要么拖家带口迁居京城,要么就钉在豫章不得动弹。”邢徵义缓缓说着,又摇头:“我瞧郡王疼惜县主的模样,大抵不会允诺她离开身侧。”
“旁人便算了,您那宝贝学生尹逸,听说相貌不凡,性子随和,卢老可千万嘱咐好,莫教县主瞧上断送了功名仕途。”
卢为钊犯难,尹逸是个逢人便笑的,眼睛一弯,火气都能被他压下许多。教尹逸不瞧旁人简单,说清利害便是。可要不被县主瞧上……这…这他如何插手?
夜色再浓稠,
融不掉纯白羽翼。
白羽撕裂夜幕,落回肩头时,尹逸正捧着颗颗饱满的大柿子迈过书院门槛,听它在耳侧克制地叫了几声,脚步顿住,若有所思地喃喃:“这般快?”
“快?哪里快?轻鹤再慢几步,我都恨不能直接去万溪找尹翁要人。”
来人提步上来,并不与尹逸客气,从她臂弯里拿走一枚果子,挥袖拂去白鸦。
一支白色羽翅飘飘转转,从空中零落而下。
他目光停留片刻,随即收回,揽着尹逸肩头半推半搡携人入院,调侃:“世人不喜乌鸦,你倒好,召来一只白羽,若非叫声嘲哳,打眼一看还当是头肥鸽。”
“白羽通人性,入了城轻易不会出声搅扰。”尹逸轻声解释,不着痕迹地脱开那只搭在肩头的长臂。
此人唤作邢韫,在书院中年岁最长,不过也方才二十。尹逸十七,年岁最小。邢韫很有做老兄长的自觉,对此间兄弟极其关照,尤其是她这个老幺。
尹逸初入学堂,时常遭狗戏弄。
那时便是邢韫出面平息事端。他是豫章知府家的大公子,薄面自然要给,何况邢韫从来点到即止,虽护着尹逸,却也不会伤了戚秦两家颜面。
在他庇护下,尹逸十余年的私塾生涯勉强称得上风平浪静。
思及此,尹逸眉眼弯一下,拾起枚柿子朝他扬了扬:“汝舟兄,事事如意。”
邢韫会心一笑:“轻鹤怕是又要争头名。”
尹逸摆摆手,连道不敢不敢。
邢韫睨她一眼,故作老成地从上到下将她打量一番,拖着长调:“回回不敢,次次夺魁,倒是你一贯做派。”
尹逸告饶:“汝舟兄实在抬举小弟。”
话说着,自东侧厢房掀帘探身走出一人,身姿昂藏,眉眼凌厉淡漠,左侧眉尾一道疤,一直延至眼角,痕迹渐淡,却仍隐隐约约泄出几分戾气。
秦衍负手立在檐阶上,一袭翠虬色圆领袍,领口露出银白内衫交直,通身直缀如意五福团纹,取材用料是一瞧便知的奢靡考究,此刻,略带探究的目光投向尹逸二人方向。
尹逸眼中笑意渐淡,心道:悍犬出没。
这便是那只招人的狗了。
不过,虽做此念,仍是坦然迎上目光,微微颔首示意。
邢韫打趣完,长舒一声:“我啊可比不得你,榜上有名我便称心如意。”
“汝舟兄过谦了。”尹逸知道他的水准,若豫章只取五十人中举,那邢韫也能稳稳落在二十名。
她回之一笑,不再多言,提步走进院中,各室窗牖大开,西厢内的两张软榻上被褥散乱,是被据为己有的惨象。
尹逸心头一声哀鸣,又转向另一侧厢房,打量着暗暗点头,若不往下瞧倒也看不出此床由书卷垒成。
书榻上,五条锦被整整齐齐叠作长条,锦被与锦被之间隔有近四尺距离,若只躺三人,那当很是宽敞,在边角处合衣安置一晚不成问题。
尹逸松快了些,经过秦衍时,随手塞进他手中一个柿子,淡淡问好:“羡仲兄,事事如意。”
说完也不待他反应,提步进了大厢房,在靠近门的一侧床枕摆上一枚大柿子,以示:此间有主。
手中还剩两颗柿子。
尹逸在学塾寻到戚昶、席誉,瞧他俩今日穿的一黑一白,浑似黑白无常,眉眼不由一弯,正要开口,却被兜头泼下一盆冷水。
“你便拿些……寻开心?”
戚昶金冠束发,玄衣劲装,胸前暗纹的虎头獠牙若隐若现,他倚在窗边,双臂抱起显出束紧的窄腰,长腿随意屈起,衣摆随动作散开,露出墨色之下的暗红里衬。
他轻挑一瞥,懒散地收回视线,扬了扬唇:“尹郎可真是好雅兴。”
尹逸微愣,听出他话中千遮万掩下的嫌恶,暗暗叹了声。
她同潘老说此间无人在意,实则已是粉饰过后的措辞,若是说真话,该是那句:他们瞧不上。
戚昶是几人中唯一一个以武入仕之人,武举先于文举,月前已揭榜昭示,而他不止登名载姓,更是夺下魁首。细细想来,他一个国公府的嫡孙,若非因缘际会,大抵不会与她同路。
不过……给或不给,她说了算,戚昶尚没资格回绝。
尹逸浅笑,走近几步,“小公爷已是武举人,何必事事占尽?这两个是予安成兄的,解试过后便是省试,一颗顺心,两颗遂愿,安成兄今后定平步官场。”说着,看向席誉。
戚昶轻嗤,目光幽幽落向席誉,那根木头贯来生人勿近,未必会给尹逸好脸。
“木头”席誉一身霜白雪衫,清隽出尘,腰间细绦上坠着一枚墨玉环扣,不动如山地落在书案前,听罢,翻页的动作倏而顿住,许是被两道视线凝久了,眉间微微聚起。
他缓缓掀眼掠过二人,停滞一瞬又落下,修长指节点了点书案一角,示意放在此处,轻道一声:“多谢。”
戚昶眉头一挑,蓦地站直身子,正想奚落两句,眼风扫及却也不过一颗烂柿子罢,心觉无趣,脚下径直调转方向出院,却想今日倒是破了天荒。
尹逸心满意足地上前,谁能拒绝步步高升的好兆头呢?
不过,她心知席誉容不得丁点污秽,放下柿子时,又补上一句:“果子都是洗净擦干才拿来的,不过还未熟透,再放几日会更甜些。”
席誉目光自尹逸沾有几点水渍的袖边缓缓上移,在她面上短暂停留。
仓促间,尹逸同他对上视线,惊觉席誉浓密眼睫下的瞳色是极淡的琥珀色,在烛火映照下,若琉璃熠熠生辉。
若论起相貌,此间大抵无人能及席誉,他身怀清骨,行止间流露出的气质似谪仙落凡,仿似食不得人间烟火一般。
尹逸晃神了一瞬,而他已静静垂下眼帘,复而道了一声:“多谢。”
适时,忽听院外有小厮来请:老爷已回府,请诸位郎君移步。
府上早早布置下席面,几人转到前厅时,卢老与师母携仆已在堂前,几人立时上前,齐齐垂身而拜,卢老欣慰的目光一一扫过,得意地捋了捋须子,笑着颔首承下这一拜,众人渐次落座。
师母不喜酒气熏人,今夜相陪大抵也为防卢老贪杯。清酒摆在案上,只略敬过一盏,师母眉头便皱了起,他们几名晚辈不敢造次,全然歇了心思。
尹逸坐在邢韫旁侧,余光留意到他时不时盯一眼酒壶,暗暗叹了一声又一声,只差把可惜二字交待出口。
汝舟兄与卢学究是两个酒蒙子,可惜前有知府大人家教严明,后有师母看护得力,两人同病相怜,即便在自家府上也不能尽兴。
尹逸勾了勾唇角,正要去瞧卢学究神色会否与邢兄无二,眼皮抬起的瞬间,却冷不丁撞上坐在对面的秦衍,他眸光冷凝,不偏不倚地正落在她面上。
尹逸笑意顿僵。
秦衍此人实在作怪。
她与秦衍算得上自幼相识,两家尊长也极为相熟,当称一声世交。可到他二人这辈,却浑似结下世仇。
尹逸扪心自问没得罪过他。
幼时,她以为是自己愚钝无意中伤了他,还曾腆脸去讨饶,结果却被他反手推进泥潭,刮蹭出满身的伤。她狼狈回到家中时,直把阿翁吓得够呛,待问情缘由,阿翁眉眼一沉,当即领着她登了秦家门。
她至今都记得,秦衍被叔父压着脖颈赔礼时,眉眼间泄出的厌色,锐利的好似一柄冷剑。
尹逸不动声色地别开视线。
阿翁说,无论何时何地,她都无需为没有做过的事告歉。这世道弱肉强食,处处都是不带缘由的恶意。
她只要起念为善即可。至于落进旁人眼中成何种光景,那不是她该操心的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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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癸卯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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