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与愿违。
卢学究歇了庆贺心思,恹恹地同学生几人交待了下酬谢报喜差役的分寸,而后,又暗暗叹息一声。
“明日……大抵榜单一揭,前脚报喜的差役奔走送至,后脚豫章王府的帖子就将递来。”
卢为钊思及宴席目的,心思沉了沉:“你几人莫太出挑,也……莫要失了仪态。”
此事尹逸已从白羽口中得知,静静听着,偶或点头应承,食不言寝不语用完一餐。
将散时,卢为钊留下尹逸,单独唤进书房,拂了拂青衫衣摆随意就着案边坐下,一抬头望见尹逸澄澈如镜的眼睛,轻轻叹了一声:“尹翁身子可好?”
尹逸欠身拱手,笑意温和:“劳烦老师挂碍,阿翁身子还算健朗。”
“你呢……可要参加来年春闱?”卢为钊问完,又兀自琢磨:“若是入闱,那须得赶在冬月前动身入京。”
尹逸眉眼轻弯:“老师怎这般笃定学生就能入京?倘若明日榜上无名,老师期望落空,岂不该比学生更沮丧。”
“呸呸!”卢为钊轻斥:“说什么丧气话。”
说完,却也笑着看她,眼中掩不住的欣赏:“五个学生里,你长进最多、最快,课业却是最扎实。不说戚昶那个浑猴今日学明日忘,便是秦衍、席誉兢兢业业,也偶有顾此失彼的时候,就更不提勉力追赶,却焦头烂额的邢韫。”
“我于你,很是放心。”
尹逸谦逊一笑:“是老师悉心教导。”
带出这般出挑的学生,卢为钊心中难免自得,他捋了把须,正想自夸两句,又想起正事,轻咳一声,敛下笑意:“你若还想入京应试,进了豫章王府便休往县主身边去,最好远远瞧见就撒丫子快跑,若来不及跑,最次也须找个藏身之处躲起来。”
尹逸虽知缘由,却也忍不住抿唇轻笑:“听说县主生得花容月貌,怎到老师口中却成了洪水猛兽?”
卢为钊折扇一收一握,顺手便往她脑袋上敲过去,苦口婆心:“你要记在心里!”
郡王爷若是看上旁人还好说,戚家、秦家、邢家都有法子脱身,唯独尹逸和席誉,两户孤寡无可凭依,便是他去出面,郡王也未必肯卖他这张老脸,愁煞人。
见状,尹逸也不再胡闹,面上多出几分郑重,垂身应下:“学生明白。”
转身出门时,又听卢老出声嘱咐:“唤席誉来一趟。”
秋虫聒噪地响在墙根。
尹逸回到书院时,席誉仍坐在书案前,学塾内未掌灯,月色似杭绸,盈润地流淌在案上。
她脚步停下,隔着窗扇递话过去,席誉像是在出神,听到声微怔了怔,随即起身前去。
待他离开尹逸才看见,那两枚大柿果仍原封不动地摆在案角,不由轻轻叹了一声。
一阵夜风起,书页哗哗翻飞。
尹逸凝了片刻,走上前,合上书,想了想,又把柿子一上一下压在封皮上,随意扫过一眼书目,月色朦胧,只约莫出是三个字。
而后便转身回去厢房,谁知,才推门迈进半条腿,人忽地就被钉在原地。
床榻上,临门一侧的锦被已散成一团,一角虚虚掩在秦衍腰腹间,他侧身枕着手臂,发冠不卸,外裳未褪,一双鞋袜直愣愣杵在半空,居然堂而皇之地睡了过去。
可这是她的位置!
柿子还在枕头上摆着呢,秦衍没长眼睛吗?
恰时,邢韫盥洗后回到院中:“你堵在门口作甚?”
尹逸一回头,愣了一下。
邢韫相貌周正,属于乍看普通皮相,可细细分辨,几处五官又生得恰到好处,教人挑不出毛病。若是精心装扮或遇此时月华映落,倒亦有几分松形鹤骨的韵味。
他提步走近,身上只穿了一件白色里衫,领口松松散散,乌发散在肩头,半干半湿,发尾丝丝缕缕地淌水,水迹浸透襟边隐约显出紧实胸膛。
她仓促别开眼,横跨一步忙让出门口位置,忍不住腹诽:人与人的性情习性,简直就是鸿沟天堑!
邢韫入内,扫一眼便瞬间明白,他轻手轻脚放好随身物品,揽着尹逸出屋,声量也放轻许多。
“羡仲沾酒必倒,今夜尽兴,便莫同他计较。你睡我那处,靠墙那侧。”
尹逸暗暗鄙夷,不过一小樽,真是不堪大用。又听他后半句,心中哀鸣一声,还是罢了。
依她揣测,秦衍该同戚昶宿在旁室软榻,如此她、邢韫、席誉三人同宿一间才不觉逼仄。
可秦衍打破了这份和谐。
眼下,席誉被老师唤走,不知定论。而她直觉,席誉大抵不愿同戚昶那个武夫共处一室。
一张榻,四个人。
她委实迁就不来。
“汝舟兄,明日一早便放榜,我心中忐忑,难免辗转不宁,睡在里侧怕会搅扰到你。我去院中走走,散散愁绪。”
邢韫一听“愁”字,脑袋顶上为兄为长的劳碌命格顿时金光大闪,见尹逸已迈过院门,忙回厢拿件外裳跟上去。
尹逸踏入棚窝,解开栓住青牛鼻环的绳,抚上一侧牛角,牵牛出棚。青角眨眼看她,尹逸轻抚一下,在檐阶上坐下,青角哞一声,伏倒在她脚畔。
尹逸抬手顺着一侧牛角,触感冷润,又略带粗糙,一圈一圈的环纹,皆是岁月痕迹。
愁绪做不得假。
倘若明日登榜,便须入京应试,一别月余,待吏部授官又近一年,再回万溪拜阿翁,已不知何年何月……
她天生五感缺憾,不似常人。
六岁上,阿翁问她,愿作儿郎,还是女娘。
她不明其义,阿翁又解释,倘若做女娘,便为她早早相看人家,挑一户能护她一生的男儿。倘若做儿郎,便须拿起剑,自己来护住身家性命。
她答不出,只隐隐想做一名拿剑的女娘。
可这于她而言,早已是妄念。
要拿剑,先得知道疼。**凡胎不知痛,便永远学不会格挡。不会格挡,不会躲闪,拿剑即是送命。
隔了几日,阿翁领她去一户喜宴。喜乐吹吹打打,一路送进洞房。她挤在大人腿间,瞧见了新妇,凤冠霞帔,菡萏姝妍,是顶好的颜色。可落在红帐喜榻上,却似枯木一般僵沉,便是周遭仆从也未见有多欢喜。
她幼时口无遮拦,扯了扯阿翁的衣角。
——“阿翁,这当真是喜事?”
阿翁没说话,新妇却听到,清润的眸光在人堆里落向她,凄楚笑了下,将她拉近身边,又在她手里塞进一捧喜钱,“逸儿开心吗?”
人得铜板,当是开心的。她却怎都笑不出,僵着脖子点了点头。
新妇温婉浅笑,轻抚她的脸颊:“逸儿开心便是喜事。”
她看不懂,也不明白。
只是回到宅院,同阿翁说:她要做儿郎。
年月是耕地的耙,
徒劳向前,不知回望。
世人似乎也是如此,只有不断向前,才能勉强拼凑出身后的风景……抑或…是惨象……
不知回望,或许也是不得回望,一意孤行,越陷越深。
她在卢老身前,听多了官场风云诡谲,说心如止水,那是扯谎。何况,她又是女儿身,稍有差池便是尸首两端……
可阿翁年岁长了,留予她的时间不多,入仕为官是阿翁议定最稳妥的坦途,她辜负不得。是以,她即使再焦灼再不舍,也须得入京应考。最好明年春闱,一举跻身一甲。一甲封京官,她便可早早接阿翁……
“轻鹤!”
尹逸一怔,回过神来,就见邢韫在她眼前摆手,边穿外袍,边在她身侧坐下:“想什么,这般出神?”
尹逸抽回思绪,摇摇头,偏头问他:“汝舟兄可要入明年春闱?”
邢韫轻笑:“今日休提明朝事,我中不中举都是两说,哪敢肖想天边事。”
尹逸不置可否。
邢韫素来稳扎稳打,纵是在老师眼中天资稍有不足,却也足以甩开旁人一大截。只或许是囿困学塾,长久落于人后,欠缺几分士气。
尹逸想了想,斟酌着开口:“从前,每逢大测小考,小弟都会趁夜浓时摸两把青角,尤其左侧这只角,比拜文昌帝君还灵验许多。汝舟兄不妨一试?”
青角哞了一声,眨动眼睛看向尹逸,真的吗,我怎么不知道?而后得了尹逸安抚意味地几下轻拍。
邢韫打趣:“轻鹤还信这些?”
尹逸郑重颔首,力图引得他的信任:“心诚则灵。凡…凡子嗣考学,家中必奉玄圣,更有甚者连…连摩尼祖师……还有三清真人,都一并祭拜。反正不会少块皮肉,汝舟兄试试又何妨?”
邢韫听她笨拙找补,抬眸望进她乌亮的眼眸,静静凝了片刻,忽地低头抿唇一笑:“好,便听你的。”
他起身在青角旁侧蹲下,抬手轻抚一角,虔诚阖眼:“青角青角,请佑我等学子得偿所愿,小比大比,一路青云。”
青角哞一声,看看邢韫,又看看尹逸,鼻息里长长哼哧一声,多少带出些无可奈何。
尹逸无视它的抱怨,眉眼弯了弯:“定会如愿。”
邢韫也笑,扶腰站起:“话已到这份上,非痛快畅饮不能尽兴,你且等着。”
尹逸含笑点头,目送邢韫匆匆离开,将要收回视线时,却见月洞门后,踏着月影缓缓走出一人,身姿颀长,眉眼冷峻,一步步走近,他脚下稳健,全然不见半点醉态。
尹逸眉头拧起,她便知道,咬人的狗突然不叫唤,那必要作妖。
“尹逸。”
秦衍在尹逸身侧站定,眉眼微垂,凛然下视。
尹逸抬眼,匆匆将他打量一通。月色辉映下,只瞧见他通身浓郁的苍青色。
转念一想,秦衍素爱华服美饰,每逢出行必佩玉熏香,收拾得比女娘都精致。待见了县主,说不定会被一眼相中圈入王府豢养。届时,便再不能寻她惹是生非。
想着想着,尹逸脑中忽地蹦出一个画面——四人抬着步辇,县主雍容华贵,斜斜歪坐其上,掌心还攥着一根细绳,绳子穿过柔纱帷幔,另一头就套在秦衍脖子上,他四脚着地,吐着舌头汪汪地吠。
“尹逸。”
头顶的声音沉了些。
“啊?啊。”
尹逸骤然回神,压下唇边窃喜,心虚地别过眼不看他,强装淡然:“何事劳动羡仲兄特意来寻?真是有失远迎。”
秦衍眉心稍紧,视线自尹逸面颊滑落,缓缓移到伏在她脚畔的青牛,在左侧牛角上停留半晌,负在身后的指节隐隐蜷了下。
片刻后,他目光再次移回尹逸面上,见她仍偏着头,肩头不由沉了沉。
尹逸皮相似乎极薄,一眼落去,几乎能看到脖颈下跳动的脉络,视线再抬高一些,秦衍看到,她左耳后侧落有一枚朱红小痣。
鲜红一点,落在冷白的肤色上,分外惹眼。
“明日事务要紧,莫要贪杯。”
他说完,垂下眼,提步走开,仿佛只是无意经过。
尹逸微微愣神,狗嘴吐象牙?此刻倒是有几分信他吃酒吃糊涂了。
不过,她酒量一向极好,整坛下肚都神魂如常,不似他,不胜蕉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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