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逸不再理会。
夜渐深,寒意丝丝拂绕。
她又耐心候了片刻,没等来邢韫,倒是瞧见白羽从院墙头飞来,嘴上叼着半块肉,扑扇扑扇地落在了青角背上,它用爪子踩住肉,尖利的喙再撕扯成小块,昂起脖子囫囵吞下去,而后,朝着尹逸扑扇着翅膀啊啊地跳脚。
尹逸一愣,笑了。
原是邢韫讨酒不成,半路被师母捉住训起了话,不由得在心底同情起他来。
她五岁开蒙便入了卢家私塾,其余人虽长她几岁,却也没大出多少。他五人在持家严明师母曹氏眼中,就是五个有待教养的皮猴子。
五只皮猴自踏入学塾,便被套上师母条条框框的金箍。师母不留半点情面,头一日便放话:教而不改者,直接登门劝退。甭管家中权势如何,入了学塾就得守这处的规矩,大到处事言行,小到衣冠鞋履,无不要合师母的眼。
不过卢老开授不易,倒也没谁真蠢到因此顶撞。
只是从中得益的,怕只有尹逸一人,她对此乐见其成,就是秦衍戚昶二人狠咽了一肚子苦水,却也只能受着。毕竟卢老是出了名的惧内,卢老不敢吱声,他们几个学生喘气都得轻点。
尹逸拍了拍屁股站起,牵着青角拴去棚窝,打算前去瞧瞧汝舟兄长的脑袋被紧箍咒念涨了几寸。
才行至月洞门,隔着一堵墙,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便传到了耳中。
“放榜后日不思入京取学,却还思谋着游山玩水?邢知府对你寄予厚望,你怎能如此散漫不成器?”
“师母,师母误会,学生绝不是贪图玩乐。若日后入京,再想回豫章万溪便难了,学生是想趁着眼下时日轻快,入望浮山一遭,都说此山灵气充沛,学生只想去长长见识……”
尹逸猫在墙角听得入神,心下也不赞同邢韫的念头。望浮山灵气充沛不假,可灵气滋养万物,那山头上不管是草木还是野物都比别处要凶狠得多……
正想着,谁知衣角招风飘了飘,泄出月洞门一角,突然惹来师母曹氏一声斥:“谁在那儿!出来。”
尹逸暗道不好,硬着头皮顶着二人视线,灰溜溜跨了一步出来,腆笑喊了一声:“师母好……”
曹氏眼风将她上下一掠,皱起眉头转而看向邢韫,“你作兄长的,成日不想着以身作则,反倒领着小的偷酒玩乐,是打量你父公事繁重无心过问?”说罢,伸出手:“拿来。”
邢韫半点不挣扎,立时藏在背后的酒壶双手递了过去,讷讷一笑,“师母莫气莫气,都是学生逾矩,就是此事…还是不要让我爹知道的好……”
曹氏没说话,轻晃了晃酒壶轻重,料想他二人还未沾酒,便也不再多说什么,转手把酒壶递给随侍嬷嬷,又对着二人念了几句,见两人连声应承下,这才转道回了后院。
尹逸瞧着师母身影渐远了,心头那口气才敢松下来,一转头,见邢韫也作一副劫后逢生的神色,两人四目一对,忽地闷笑出了声。
今夜的酒是喝不成了。
回到书院,席誉仍未回来。
秦衍、戚昶也不知去了何处。
尹逸对着两间空荡荡的厢房又生熬了半晌。
奈何今日赶了一天的路,到现下眼皮都开始打架,实在撑不住,同邢韫一合计,仍空出西厢那两张软榻宿去东厢的书榻。
草草收拾一番,钻进被窝。
头一落枕,便不知梦里今朝,朦胧恍惚地过着走马灯。
鸡鸣三声,院中悉悉索索地响起动静,像是扫帚拂扫地面的沙沙声,睁眼一瞧天已蒙亮。
尹逸腾一下坐起,回身看向榻里,中间留出的衾被仍原封不动的摞在中间,只有邢韫呼吸沉沉地躺在靠墙一角。
她轻唤了几声,没反应,想来时辰还早些,于是披上外袍出了院,盥洗收整妥当,同外院守夜的小厮一打听,这才得知,昨夜另外三人皆未回书院。
秦衍、戚昶二人向来金贵,不愿留宿便罢,但席誉……
尹逸正琢磨着,卢学究便叫人来喊她去用早膳,她赶忙要回去摇醒邢韫,却又被管事的拦住,说只要她自个儿前去。
愣神的空当,稀里糊涂被拽着走了。满头雾水地用完饭,临了给邢韫装了几碟粥菜,提着食盒要回去时,卢老终是说明来意,原是席誉无意明年春闱,卢老心底觉得可惜,想让她去好生劝劝。
尹逸虽应了下,可实则也能理解席誉。本朝因仙魔纷争断了数百年,而今科举重新提上章程,也不过是近五十年的事,能一次连过秋闱春闱者,当是凤毛麟角,少之又少。所以,席誉选择下届赶考也在情理之中。
回了院,恰好邢韫起身,尹逸把食盒放在桌案上,闲话几句,忽而想起席誉落在案上的书卷,起身过去一瞧,连着柿果子一并都不见了踪影,瞧这样子应是回来过。
尹逸放心了些,心想今日赴宴不知几时能回,当叮嘱小厮多备些草料,去后院的路上,迎面撞上悠然而返的秦衍,容光焕发,朗阔轩姿。
也不知昨夜宿在何处竟养得这般精神,浑身散发着熠熠的光辉,尹逸瞧着他眼底的光竟都觉着刺眼,不由得脚步加快了些,匆匆朝他一点头,擦肩而过时,莫名察觉秦衍四肢忽而僵硬了一瞬。
她眉头轻皱一下,没放在心上。
却没想,没半刻便知晓了原由。
窝棚里,青角远远蜷缩在一角,一见到她来,立时蹦起两丈高朝她冲来,委屈巴巴地绕着她哞了一声又一声。
尹逸听着,瞳眸一怔,忽地低下头,拳心抵在唇边,唇线紧紧抿成一条线,两侧肩头瑟瑟震颤,瞧着整个人都在发抖。
青角哭嚎着告状:他摸我!他摸我!都怪你!都怪你!胡诌诓人,他还拿剑来锯我的角!锯不成就死命抱住不撒手!怎么甩都甩不掉!我又不能真将他踹飞出去,要不是旁人发现,呆鹤你今日说不定就见不着我了!
“尹郎这是…怎么了……”
硕大的牛身失心疯似的绕着尹逸团团转,小厮抱着一捆新鲜草料,盯着眼前诡异一幕,狐疑地停在几步之外。
“就是他!要不是他把那姓秦的拖走,我以后连水塘都下不去了!”眸鸣声又沉又急,青角跺着蹄子,连连用头去拱尹逸。
尹逸侧目,安抚意味地摇摇头,溢出眼底的笑意险些冒出泪花。
小厮被这抹笑闪了闪,一时都忘了要说些什么,不过瞧见这头青牛,忽地便想起昨夜被塞进褡裢的两锭银元宝,沉甸甸地坠着袖子往下耷拉。
小厮讪讪一笑,把新鲜草料往槽口一摆,“刚割的草,还带着露水呢。”说完,伸手想摸一摸牛背,手才伸出半截,就见青角忽地转过身来,气势汹汹地朝他哞了一声,立时吓了小厮一激灵。
尹逸弯唇,安抚一声:“过几日纵你上山溜达可好?”
青角眨巴下眼,长长的哞鸣声戛然而止,脚下缓缓磨蹭了下地,鼻息哼哧一下,勉为其难地低头啃草料去了。
尹逸笑意更浓了。
小厮一脸惊奇,目光在尹逸与青角之间来回打转,见他煞有其事,好似眼前这头牛真能听懂一般,看向尹逸的目光愈发忐忑。
此时,袖囊中的封口费一晃一坠地砸在手臂上。尹逸平素最是和善,对上这样不设防的神色,教他良心没来由的不安。
小厮张了张嘴,磕磕绊绊想说些什么,才嗫嚅着唤了声尹郎,就忽听院外鞭炮炸响,锣鼓喧天。
二人皆是一愣,怕是前去看榜的小厮领着差役回来了。
尹逸心头一跳,循声望去,便见邢韫脚步匆匆,焦灼地转过月门,眼睛先一步寻到她,面上顿时一喜,拽起她便往前院赶,一面摇头打趣:“你可真耐得住性子,得了解元,不着急受封,反在窝棚里喂牛?”
尹逸愣了下,忙问:“汝舟兄呢?”
邢韫扬唇,回眸看她:“列十开外,不过我已很是知足。你得解元,羡仲、安成紧随其后,头彩都落在卢老学生头上。这回最高兴的莫过于学究了。”
尹逸听罢弯起眉眼,心头却也忍不住一动,卢老莫非当真同阅卷郎官通了气?
府前的门廊下,卢老并他几名学生立在门前,门阶下已乌泱乌泱围了里三层外三层,邻里乡亲团搡在门前,连声贺着恭喜。
见着尹逸出来,差役下巴颏一抬,抖开红纸金字的报帖,逐字逐报,嗓音洪亮震得日头都敞亮了几分,两侧几名小厮手上端着托盘,托盘上盛满喜钱。差役念一句,小厮便漫天撒一把喜钱。
“记着,欠我秦家十贯铜板。”
微凉的嗓音突然从身侧飘进耳朵,在掀天的热闹声里,冷不丁给尹逸惊出一后脊梁骨的寒意。
她抬眸看向秦衍,皮肉不惊地问:“何时欠的,字据呢?我怎地不知?”
秦衍微微侧目,他身量高出尹逸一头,眼风压下来带着些许凉意,不咸不淡地扯了扯唇角:“大哥怜贫惜弱。”
尹逸面上笑意一凝,眸光闪了闪,好半晌,才轻轻回了一声:“我记下了。”
乡里皆知,秦大哥,秦绪儒是叔父养子。而秦衍,这个与叔父血脉相连的亲子,对其极其厌恶,并且十分不顾及体面,屡次当着乡里近邻对秦大哥出言不逊。
秦叔极重家训,养出的哥姐性子都出了名的温良,唯有秦衍长成了个刺头,总觉旁人欠他无尽。
尹逸偶尔也发些蠢念头,会否他才是那个捡回的落魄儿……
待差役念至邢韫的报贴,托盘已不知空了几回,小厮再一次兜满铜板出来,底下捧了喜钱的散开时都乐得合不拢嘴,上前相贺时,恭喜恭喜的车轱辘话轮番地倒,听得几人皮肉险些都笑僵了。
不多时,豫章王宴请的车架缓缓停靠府外,双乘马一连停了三架,邢知府从后车上缓缓下来,邀卢为钊一道上车赴宴。
卢老笑着应下,上车前把尹逸拉到一旁,压着声嘱咐:“可还记得我同你说得?”
尹逸点点头:“老师放心,学生心中明白。只是……”她四目环视一遭,满心疑惑:“何不见安成兄?他不去赴宴吗?”
卢老轻叹:“他母亲病得重,榻前离不得人,昨夜便回去了。此宴,他不去也是好的……”
尹逸了然地应下,扶着卢老上了车架。回过身,原想与邢韫同乘一架,却见邢知府撩开窗幔,伸出手指着邢韫,又点了点中间那架马车,而那车中坐着的正是一早都未露面的戚昶,车幔经风一掠,闪过他恹恹的神色。
瞧着没得选了。
她是白身,秦衍商户。
坐什么车,坐何种位次的车……
这点细微的差别,她还是能够分辨的出。
尹逸落后秦衍几步上车,暗暗打量,他大抵又熏了香,闻来有种雪后松针的冷香,目光自他挺阔的肩背缓缓下移,最后凝在他垂在身侧的手,青筋若隐若现地穿过腕骨滑向手背,五指随意搭落,根根修长,骨节分明。
尹逸有些出神。
便是这只手要提剑锯下青角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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