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芳！门外有人找你。”
“啊，撒宁啊（谁啊）？”
胡芳从卧室里出来，看见一双含着眼泪的眼睛，竟然是刘嘉桥。胡芳是《快乐六十分》的制片人，是她亲自从上万份简历中选中了刘嘉桥，两人在面试和试镜环节见过几次了，算得上熟悉，甚至在刘嘉桥看来，胡老师应该...挺喜欢自己的。
“胡老师...”刘嘉桥开口就带着呜咽，隔着防盗门是胡芳的不耐烦，她抬手制止女孩的哭声，麻利地说道：“我晓得你来干嘛，我一句话讲清楚，电视台要你了，你有播音员编制的，但是快乐六十分目前还用不上你，清爽了伐？”
“为什么？我不是已经...”
“阿芳！阿芳！”屋内传来一个年迈的嗓音，似是胡芳的长辈，她厌烦地转头看了一眼，踏出一步到门外，合上身后的家门，将自己的家事隔离在门内，对着刘嘉桥正色说道：“不出镜不影响你基本工资的，你是电视台的人了。”
“我...就想问问原因，明明说好了...”刘嘉桥不依不饶，把人堵在门口。
胡芳长出一口气，对着她说道：“刘嘉桥，黄金时段的出镜主持人，这个机会没有这么容易的，你大学才毕业，没有任何主持经验，饭要一口口吃，你现在有了编制，以后机会多得是...”
“那...那天开会...为什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我和王浩然是节目主持人，当中肯定是出了什么变故，我...我做错了什么？老师告诉我，我可以改啊！”
“刘嘉桥，这天底下的事情不是你想怎样，就能怎样的，也不是你做好了自己，机会就能留给你的，很多事情很复杂。我知道你等这个机会等了很多，高材生毕业别的机会都没争取，就一门心思要来电视台做主持人，但是你等待了很久的机会，也是别人眼巴巴看着的，我说清楚了吗？”
刘嘉桥不说话了，虽然还没有完全弄清楚的缘由，但她多少明白这话背后的意思。她呆立在胡芳家门口，心想着起码自己有了编制这件事对父母而言是一个交代，其余的，她也不能堵着自己的前辈加领导在非工作时间给自己说法。
“侬哪能本事嘎大，谁告诉你我具体地址的？”看面前的小姑娘还在傻站着难过，胡芳的面上闪过一丝不忍心，岔开了话题问她。
“我...上次录像的时候，听到了，你住在电视公寓...”
“个么，哪能晓得在哪一幢呢？”
“我随便敲了一幢...问的...”这电视公寓是早几年电视台给职工分的住房，胡芳那一批台里的老职工都分在这里，几十年的老同事，确实是敲门就能问到信息。“你胆子倒是蛮大的。”胡芳嘴上没有客气，但心里倒对眼前这个横冲直撞的女孩多了一份欣赏，面试的时候她就觉得这个小姑娘和其他女孩子不一样，不光是好看反应快，还有一点，豁得出去，不是一般在电视上能寻得见的人。
“谢谢老师，今天冒昧打扰你了。”女孩先是微微欠了一下身子，告别后转过身，第一个动作是抹眼泪，胡芳看她的背影，看得真切。
“嘉桥！你怎么回去？钞票有伐？”女孩上蹿下跳了这么久，进电视台的第一份工资还没能到账...
“有的，谢谢老师。”钱是有的，毕业了半年了，还在拿着爸妈给的零花钱。
“还有！你下个礼拜二要来台里开会的，晓得伐，你现在还算在‘快乐六十分‘里。”
“嗯，知道了。”
去的时候，嘉桥是坐车的，回来的路，她走走停停，一个人走了良久。她待业半年了，这半年里亲戚的关心，邻里的问候，压力都在父母那里，他们不催不问是因为他们觉得这个一直让他们引以为傲的女儿不会走偏，但是现在，她知道父母打了好几个电话，牛都吹出去了，但现在电视上的人却不是自己。
落雨了，弄堂里出现一个身影，是嘉桥！
安琪从窗户看见，拿了伞就冲下楼，她做着自己的事情，眼神却一直在留意弄堂口的方向，终于等到了她。
“谢谢。”嘉桥还是提不起的兴致，躲在安琪的雨伞下，步子还是重得似捆了千斤。她抬起那双大而媚的眼睛，对着安琪哀求道：“我今天能不能住你家？”语气里，还带着潮湿的哭腔。
“啊？”安琪诧异了一下，旋即就是点头。
“可是你得和叔叔阿姨通个气，别让他们担心你。”
“好，我打个电话回去。”
安琪的睡衣在嘉桥身上大了一码，摇摇晃晃的，像她的精神。
“我想练完功再睡...你不困吧？”
“我不困，你练吧。”
“八百标兵奔北坡...”
原来，也有嘉桥公主轻易拿不下的宝物。那天夜里，安琪看着对着墙壁练绕口令的嘉桥，这么想着。弄堂里的隔音很差，在嘉桥诗朗诵的间隙，还有隔壁家孩子的哭声和楼上大爷的脚步声。
“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那一日，安琪的梦撑开上海冬日的细雨，回到了故乡江阳的小巷，随着那抑扬顿挫的文字，追上了一个女孩，那个雨中的姑娘，转过身，有着和嘉桥一样的面孔。
清晨，地砖的缝隙里还噙着水，安琪迷迷糊糊的醒来，睡梦中，门被打开过了，嘉桥已经出去了，她不知道信了什么邪，说自己上进太胖要减肥。她只难过了一晚上，不，是只难过了几个小时，就依着自己原定的道路继续飞奔了。
电话铃响了，安琪还舍不得离开冬天的被窝，只能扑出床去够，好不容易才拿着了电话机，接起电话的一刻是有些熟悉的嗓音，她不敢期待只是默默等待。
“你好，是安琪吗？我是陈绅。”
“嗯，是的，我是安琪。”
女孩隔着窗帘的缝隙，看见一束光，是雨后的晨曦，虽然昨日的雨下了一夜，但今天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女孩勾起嘴角，调整了姿势，俯身趴在床上。
“我的...照片印好了，我给你送过来？”隔着电话线，女孩好像听见了男孩的心跳声，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女孩噗嗤一笑，他好像真的是第一次。
“嗯，那我请你吃饭。”
“不用，不用，应该我请你吃饭的。”男孩的声音因为高兴而昂扬，“那个，我们约在复兴公园好不好，我带相机，给你拍照！”
放下电话，女孩雀跃着从床上一跃而起，洗漱化妆，打开衣柜看自己的新衣，这算是...约会吗？女孩哼着愉悦的调子，在小小的出租屋里的转圈。
很多年后，在看到听到无数次反叛爱情宣言的时候，安琪都会想起那一刻的自己的。她问自己，那一刻的欣喜是关于爱情叙事的规训吗？
不是，她笃定地告诉自己。
彼时，她真切地感受着荷尔蒙的馈赠，连同那个时代的其他礼物一起，将她的二十年华装点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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