阆苑每年都要整体修缮一次,由工部营缮司负责,时间一般在秋冬。
但半月前,京中骤降罕见暴雨,苑中古树水体均受破坏,阆苑是勤王的私苑,工部的人不敢懈怠,等新来的树种一到,立刻着手修整事宜。
宋棠川正是负责人之一。
他是皇室外姻,生来尊贵,在工部任职并不是想过过官瘾,而是真正对宫殿园林的建造设计感兴趣,从小爱对亭台楼阁、轩榭廊舫痴迷钻研。
再说勤王,京都第一富贵闲人,不恋权势,唯爱听音看舞,在兄弟们个个为了皇位争得你死我活之际,他将全部心力倾注在阆苑的建造以及琴师的寻觅上,两耳不闻窗外事。
正因如此,他躲过新帝登位后的血腥清算,与皇帝兄友弟恭,被赐了几生几世花不完的钱银,余生享乐。
这位老皇叔出手有多豪呢,宋棠川最有话说。
单单阆苑顶楼的方阶,全部金砖铺就,足足三十六块。这一工程,当初由宋棠川亲自督工,那时工部上层未雨绸缪,心想若派去个没见过世面的官吏,万一偷工减料,私自抱走一块,可是重罪,于是他们商议着私定了最合适的人选,也就是皇亲宋棠川。
宋棠川费了大功夫研究怎么铺砖,想方设法垒砌结实,防着贼人飞盗,结果竣工后,勤王自己不住顶层阁楼,偏偏在里面供着阆苑技艺最高超的琴师娘子,叫人大大咋舌。
旁人是金屋藏娇,而勤王殿下高雅,金阶只为捧知音。
宋棠川有小一年没来过阆苑了,一进门,四面环视,目之所及亭台楼阁没多大变化,但廊下有株合欢树已经移栽别处,取而代之的是一丛木槿,焕然一新。
时值六月,木槿正在怒放,花比去年艳。
宋棠川抬步往里走,一边例行公事带人检查破损,指挥修缮,一边心里惦记着表哥的交代,全程警惕身边有没有奇怪的人靠近。
可结果,他勤勤恳恳干了一天,除了阆苑的弦音掌事薛三娘给他殷勤送过茶汤外,再没有旁人上前与他搭过闲话了。
早听闻阆苑规矩严,传闻果然不虚。
可如此一来,表哥交给他的任务可没完成啊。
从阆苑出来,宋棠川没回公主府,而是饶道前往熹园。
瞿涯今日回府早,两人没有错过。
见了面,瞿涯率先开口,神色平常:“她求你带来什么话?”
话音之中不自觉透着几分笃定,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中。
宋棠川轻咳一声,有点尴尬地摇了摇头:“没有。”
瞿涯抬眼看他:“没有?”
宋棠川老实回:“那位青鸢姑娘并未寻上我,也没有找我帮任何忙。”
瞿涯眼神微变,很快又道:“你明日不是还去?总共修缮三日,她总得选选时机。”
宋棠川迟疑着喃喃:“如此说来,也在理……”
瞿涯拍拍他肩膀,是送客的意思。
……
第二日,宋棠川与工部的人顶着烈日,再去阆苑例行公事。
薛三娘依旧侯在门口满面笑意,热情接待。
宋棠川也寻不到旁人问话,于是试探性地向薛三娘说道:“薛掌事,我们修我们的,不必拘束姑娘们的活动,她们随意在园中走动都无妨。”
薛三娘摇着花扇,扬起眉梢笑回:“宋公子放心吧,我们没立规矩,这是天气热的缘故,姑娘们个个喜净,都怕出门走动出一身汗,等日头落了,她们自然愿意开门溜达。”
宋棠川闻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薛三娘一走,他立刻低声吩咐手下人放慢手里的话,更细致些,最好在黄昏后收工。
花匠们面面相觑,工部的人同样不解其意。
这么晒的天,自然是早做完早清闲啊,为何要拖呢……
但没人多嘴问,宋棠川的身份摆在那,他的话往往比工部尚书的还要管用。
宋棠川如此安排,是为掩人耳目,等院里走动的姑娘一多,来来往往的,有想过来寻他的自然不至于过于招眼。
他自认为帮青鸢解除了顾虑,还颇为自得。
然而直至傍晚收工,别说青鸢主动找上他了,他根本连青鸢的影子都没看到。
晚上回去,宋棠川如实汇报。
他叹息自己拖延不易,光古树移栽的位置就换了三回,显得特别不专业。
抱怨完,又忍不住嘟囔了句:“表哥,我觉得人家压根没有找我帮忙传话的意思。”
瞿涯脸色不虞。
半响,喃喃:“胆子愈发大了……”
这话声量不大,但意味深长,宋棠川勉强听清,觉得表哥应当不是说他的。
宋棠川顿了顿,又问:“我明日再去阆苑,还需故意拖时间吗?”
瞿涯语气冷冷的:“不必,做好你分内的差事,她若还不寻你,不用管她了。”
宋棠川应声,看着表兄冷下来的眼神,识趣地默默屏退了。
……
第三日,也是工部在阆苑修缮的最后一日。
前两日已经补完降雨后的明显损缺,今日再来,主要是为细微处的查漏。
例行检查时,有个不起眼的小姑娘走到宋棠川身边,施了一礼说:“大人,顶楼那边的金阶被雨水冲得松动了,若是方便,可否请大人过去看看?”
宋棠川望着眼前婢子打扮的朴素姑娘,没有做多余联想。
他不怎么在意地开口:“金阶松动确实不是小事,我们待会过去看看。对了,听说那边住的是王爷最看重的琴师娘子,她一人独居顶层阁楼。”
后半句问询,纯粹满足他自己的好奇心。
婢子垂目点了点头:“是。”
宋棠川顺势打听:“那姑娘叫什么名字?”
谁料他随口一问,对方竟答:“我家姑娘名唤青鸢。”
青鸢……
青鸢!?
宋棠川睁大眼睛,立刻振奋,心里更莫名激动了下。
他当即不带犹豫地开口:“你,你带路吧,我亲自过去看看,旁人不必一同跟去了,你们继续检查这附近的院子。”
撇下众人后,宋棠川跟着夏蝉穿过假山,往顶楼方向走。
到地方一看,金砖铺就的阶梯有两三块的确有松动的罅隙,但应不是被雨水冲刷的,看上面的痕迹……
宋棠川眯了眯眼,伸手摸了摸,确认金砖上撬凿的刻痕是人为破坏。
看来对方提前有准备,早想引他过来了。
夏蝉:“我家姑娘看大人暑热辛苦,特意备了凉茶,大人检查完后可以进屋饮一口。”
宋棠川当然应:“青鸢姑娘有心了。”
看金砖就是借口,主要目的是两人会面。
宋棠川也不耽误,没一会就进了屋。
进门前他还忐忑了下,想到表哥说的美人计,心脏跳得厉害。
他不久前刚过完十九岁生辰,连花楼都没进过,更没与什么姑娘接触过,怎会不慌。
抬眼见到青鸢,宋棠川微微一怔,映入眼帘的那张脸比他先前想象的还要惊艳绝伦。
他下意识耳朵热起来。
青鸢不疾不徐地走近,身上的甜甜淡香扑鼻好闻。
宋棠川一瞬间耳尖更热了。
青鸢举止上毫无轻佻之意,只冲他欠身道:“奴家见过宋公子。”
宋棠川故作骄矜,刻意板了板脸,语气不好道:“我知道你是谁,你不用再耍心眼,整那么多的弯弯绕绕,有话直说吧。”
青鸢讶然了瞬,很快恢复面上的温和,她弯了弯唇,眼眸似水杏盈盈。
“我只想求宋公子帮一个小忙,带我去熹园一趟,见一见你表兄。我保证不会多事,只是有话想找世子说。宋公子放心,到时我会遮掩身份,扮作你的婢女入园。”
虽然表兄早有交代,要给她寻方便,但也不能太轻易地答应吧。
于是宋棠川一副不好说话的样子:“我凭什么帮你,你娘祸害了我姑父,你现在又想害我表兄吗?”
青鸢面容僵了僵,忙解释说:“我绝无此意,只是想若此事继续闹僵,他们父子离心,怕是会横亘仇恨,我想尽力从中调和,叫大家都少受伤害。”
宋棠川冷哼:“既然想大家都好,那就带你娘离开京城啊。”
青鸢叹息:“若是这么容易,事情早就迎刃而解,世子也不必如此烦忧了。”
宋棠川不再言语。
青鸢示意夏蝉把东西拿来,交到宋棠川手上。
竟然是本书册。
宋棠川不明所以,接过翻看。
里面内容多是图画,笔画细致地描摹出寺庙古观的轮廓,栩栩如生,每页都有标注,注明每一步设计施工的具体操作,以及斗拱搭梁的各类巧思。
对旁人而言,这书无用。
但对宋棠川这样的古建筑迷来说,实在弥足珍贵。
宋棠川:“这是……綦城的清音寺?”
青鸢:“听闻宋公子热爱钻研古建筑,我想庙宇也是其中一类,宋公子或许会喜欢,这书是我费力寻来的,请公子笑纳。”
宋棠川当然爱不释手,面上却故作无动于衷。
“这种书我有不少,没什么稀奇的。”说完,又觑青鸢一眼,淡淡道,“罢了,你既无坏心,带你去熹园一趟也无妨,顺手的事。你待会换身装扮,等工部的人一走,我叫人从后门接上你。”
青鸢松了口气,略略欠身:“多谢宋公子。”
宋棠川扬长而去,手里不忘紧紧攥上那本书。
……
离开阆苑,进入熹园,一路都很顺利。
宋棠川将她送到,没有同进,等里面有人出来迎接,他自己乘马车离开了。
青鸢有些忐忑地跨过宅门,跟着一个管事模样的男人进了前院。
又过一道垂花门,前面换成一个身材略臃肿的仆妇,继续帮她领路。
青鸢掌心出了汗,攥了攥,自己给自己打气。
至主院后寝,带路的仆妇忽的止了步,转身示意青鸢独自往前。
“姑娘,世子就在里面。”
“多谢带路。”
青鸢心头惴惴地上阶,走到门前,迟疑推门迈入。
外面天色已经暗沉沉,屋里却各处燃烛,亮如白昼。
青鸢眼睛短暂适应了下,扑面而来的温度比外面明显更清凉,青鸢边走边看,注意到房间角落置着两个錾纹铜盆,里面满满盛着冰块,不断外散着丝丝白气。
她收眸,脚步行着直线,也不知哪是哪,慢慢朝前探寻,呼吸不自觉放轻。
绕过横挡的碧纱橱,眼前有雾气缭绕。
青鸢察觉水汽蒙脸,很快反应过来,她是错寻到了浴室。
正要转身退出来,屏风后突然传来一道沉沉的声音。
“磨蹭什么?”
是瞿涯。
青鸢一僵,没动。
他那样戒备心强,怕是不愿她踏足他的私人领域。
先前她设想的会面场合是书房或者院中,像浴室那样的氛围,一定不会是他喜欢的。
可偏偏,瞿涯就选在浴室见她,让人捉摸不透。
青鸢还在迟疑踟蹰。
瞿涯在里面不耐烦地扬声:“进不进?不进就滚。”
他对她永远凶巴巴,不耐,厌烦。
青鸢不敢托大,赶紧绕过屏风,硬着头皮去见他。
浴房比她想象的还要宽敞,氤氲朦朦的,最中央是整块汉白玉凿的浴槽,长近丈余,旁边有张矮几,上面放置着香薰炉,烟迹袅袅,腾于虚无。
青鸢敢扫视房间布置,不敢看瞿涯一眼。
越是离近,她越规矩地低垂视线。
但余光仍能注意到,瞿涯已经宽衣,半身浸在汤泉里,与她迎面正对。
青鸢忙见礼:“见过世子。”
对方忽的一声嗤,明显不太友善的态度。
青鸢僵硬抬眸,见瞿涯正闭眸歇神,没有看她,松了口气。
“听说你求着棠川要见我。”他声音慵懒。
青鸢侧过目光,避着看他裸露在外的结实胸膛,声音轻轻:“我对世子有所求,世子没有应我,我自要想方设法再做争取。”
“争取……”
瞿涯重复她的话,带几分玩味。
他慢吞吞掀起眼皮,目光侵略性十足地落在她身上,寸寸掠过,眼风锋锐,好似能将她衣衫剥个精光。
青鸢无处遁形,抿住唇,手心又出了汗。
她第一次发觉,有的人,施压于无形,哪怕只用眼神浅掠,便能将对方凌虐个遍。
瞿涯↓
表面:离远点。
实则:为什么才来?
[狗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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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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