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花谷从没下过雪,宁师道带来了一场。
那是北地才能见的严寒,朔风北起、雪虐风饕。
是十二年前的隆冬。
晴昼海的花草被大雪压得全无生机,入目尽是一片银白,晃得人眼疼。近年从未有过如此酷寒,附近百姓多有生冻疮、风寒等病也尤甚,来此求医问药的比往常多了不少,偏谷内也得应付这鬼天气,一连数日都时时忙乱,里外不得清闲。
聋哑村门口热闹得跟个市集一样,是前些天出谷采买的弟子回来了,正在分发过冬的棉衣。
余照火的判官笔别在腰上,笔端坠的红穗搭下来,些缕垂在裤腿上。
“照火,怎么坐石头上?”
“嗯?”余照火听着是熟悉的声音,但一时没听出究竟是谁,转过身一看,笑得三百里外都听得见:“二师弟,你穿成这样是干嘛呢?也得了风寒?”
“你少笑我。”沈构在面罩后面吸了吸鼻子,将手里抱的一大捆药材包放到一旁的木桌上:“我这不是怕你们也被我传上吗?你再这样随随便便坐石头上,也迟早的事。”
“哈哈哈。”余照火的笑声在看到那些药材的时候才算收住:“师父让你来跑腿啊?”
沈构点头,不过穿的衣服实在太过厚重,不太看得出来。
“都是师父师伯他们写的方子,老四还在后头配着呢,我先带点过来。”他将药包上捆的绳子解开,招呼那些在边上另一支队伍领棉衣的人:“家里有人得了风寒的往我这来!发热的站右边、不发热的站左边!”
余照火抬眼看了看旁边的长队,抬起手比划了几下。
有些排在队里的聋哑人看懂了他的意思,纷纷转过身用他们自己的方式咿咿呀呀地和同伴说起来,很快,有几个领完衣服的人站到了他面前这张桌子左边。
沈构开始发药包:“来,这个是三天的药噢,三天。”他用手比划着,但明显对哑村人互相交流的手势还不熟,看起来有些手忙脚乱。
所幸哑村多的是经常在谷内帮忙的,寻常风寒药他们都熟,不必连煎法用时都一五一十重新告诉一遍。
余照火坐在石头上笑他:“就该让老四过来,谁像你似的说得乱糟糟。”
“你不帮忙就少说话。”沈构说。
桌前几个人的药包分发完了,得空能闲聊一会儿:“长安城里今年怎么样?”
“不好。”余照火摇摇头:“哪都不好,只能说各管各家,能救则救,那不是还捡回来一个?”
他说的是个看着十岁都没有的小孩,沈构刚来的时候就看到了。
“嘿,真不经念叨。”余照火伸手接住飞速落下的雪花:“又下雪了。”
“再下花谷就冻住了。”沈构短叹一声,招呼旁边发棉衣的师弟:“师弟先不要发了!雪大,一会儿都打湿了,让人先回去,下午我们去送。”
“你去送啊?”余照火抬头,抓住了这偷懒的机会:“那我可走了啊。”
“走呗——诶,照火。”
“……”余照火起身拍了拍他肩膀:“沈师弟,要叫大师兄——我早你那一个时辰去拜师,是白白早起的么?”
“你少来。”沈构着急收东西,没和他扯皮:“师父说前些日子跟你提过的客人应该到了,不过今天还没找去,让你回去的时候到落星湖问问,有没有浩气盟来的人找过她。”
“行。”余照火应得爽快,判官笔的红穗子在腰间一晃一晃,踩着咯吱咯吱的雪地往远处走了。
那红穗子在雪地里晃晃悠悠地行出许久,总不见停,天上纷飞大雪也像阴间道上漫无目的循环往复的游魂一样,总不见停。
红穗子越拉越长,粘腻地贴着长剑滑下来,好像就在他头顶、好像要滴在他头上。
剑身上映着一双眼睛,盯着那些鲜血滑过剑锋、滴在雪地里洇开。
——是他自己的眼睛。
余照火盯着虚空处呆了一会儿,被耳边细碎声响拉回神,扭头看着窗外。
洛阳城,暗夜。窗外的庭灯发着朦朦胧胧的光。
风雨绵绵。
是春时。
小雨淅淅沥沥下了半夜,临到天亮才停,房檐屋瓦上的落水一滴一滴砸在院中石板上,动静微弱,但清楚。
厢房里住的小姑娘起来要去做活,脚步匆匆地路过他窗下,鞋子在石板上采出轻微的水声;前门的守卫在换岗,还在偷闲聊天。
天色飞快地亮起来,余照火终于掀开被子,起身看着窗外。
倒也不是真的有要紧事发愁。只是在恶人谷当细作每每不得安睡,如今突然闲下来,总觉得没事做。
方才过去那小姑娘此时又匆匆经过他窗下,脚步声响到门口,放下了个什么东西。
余照火目光一动,走过去开门。
小姑娘堪堪整理好衣袖,猝然打了个照面,被吓了一跳,笑哈哈地说:“余大夫,我来送水的。”
余照火瞟了眼她脚边的木桶,有些不习惯:“谢谢。不用麻烦,我自己去灶房拿就行。”
“小事儿。”姑娘拎起木桶绕过他进了屋,将洗漱架上的铜盆倒上刚烧热的温水:“不是麻烦事,我们平常这个时候也都起啦,这些日子看您起得早,就早点送过来。将军起得晚,让他等着。”
她嬉笑着干完了活,将桌上的茶具一并收了放进木桶:“这壶我拿去洗啦,正好一会儿给您换壶热的过来。”
“真的不用麻烦……”余照火看她忙前忙后的,杵在门口不敢动,生怕自己说出点什么来小姑娘又要给他拿东西:“小姑娘——”
“真的不麻烦。”小姑娘拎着木桶退出去了,站到门口和他说话:“这都是我们自己要做的活儿,您麻烦我什么呀。刘伯都说呢,将军能收留我们这些无家可归的人,我们力所能及的就得做点活儿,否则那不是吃闲饭嘛。那余大夫您收拾吧,我先走啦。”
门外是春雨过后激起的青草香,混着些潮湿的水汽。太阳还没升起来,大概是在哪处林后冒了一个边吧,总之天亮了。
夏功年住在南边,府院不大,相互间都不算远。想着兴许人还没醒,他没有敲门。
屋里扑面而来一阵热气,夹带着熟悉的药香。余照火往床上探去一眼,见人真的没醒,回身关门的动作又轻了一些。
这火炉应是刘伯晨起来点的,眼下烧得正旺,炉上的药壶腾腾冒着热气,是先前他给的方子。
夏功年被他折腾醒了:“……照火?来这么早。”
他把手里的东西理好:“我得给你施针。”
夏功年躺在那看着他笑了笑:“那你得来帮我一把。”
“也没指望你自己起来。”余照火斜他一眼,正想扶他起来,却突然顿住了手:“谁?”
“诶,余大夫您在里头呢?”刘伯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小心翼翼地轻声问:“将军醒了吗?”
余照火看一眼夏功年:“醒了。你有事,进来说。”
“哎。”刘伯推门进了屋,只站在外间桌前,并不进来:“将军,门外来了位姓叶的公子,还带了几大车东西,说是找您来的。”
夏功年:“……”
怎么不早不晚赶在这时候……明明前些日子的信里还说要再晚几天呢。
余照火在一旁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这下热闹。”
“你让他进来吧。”他抢在夏功年前面说道:“把那姓叶的带到这屋来,其他的你看着安排。”
刘伯心知外面那公子应是将军江湖上的朋友,再没多问,出门请人去了,留下夏功年在屋里被人笑话。
前门到卧房本来就不算远,屋里几句话的功夫,叶景楼人已经到门外了。
没能敲门,余照火在屋里说:“进来。”
“余大哥?”叶景楼没想到他住在这,有些惊讶。
“正说你来得巧呢。”余照火特意回头看了眼夏功年,挑眉:“来都来了,帮个忙吧。我后边这位旧疾复发,起不来床了。”
夏功年:“……”
什么鬼医,这是鬼嘴吧。在凛风堡装的寡言少语还真是委屈他了。
他不说话,叶景楼也没急着接茬。毕竟余照火神态轻松,可见这一番说辞有很大成分是为了编排夏功年。
“把他扶起来,我要施针。”余照火让出地方,抱臂站在一边看热闹。
叶景楼的双剑有些碍事,已被他卸在门边靠着,走到床前看到夏功年肩颈额头都是一层细汗,轻轻叹了口气:“夏功年。”
他猜得十之**,约莫是当年在不空关时落下的、是夏功年为了救他。
那道疤至今还可怖地趴在夏功年的脊骨上。
行针的时候谁也没有说话——事实上夏功年坐起来没一会儿就睡过去了,叶景楼揽着他,见余照火满脸认真,没有出声打扰。
中间刘伯又来过一次,是问什么时候吃饭。余照火答的话,说再等等。
窗外窸窸窣窣地又起了风,应是春雨尚未走远,又折返回来想看柳芽了。
就这么等了一会儿,余照火将银针收好,抖抖袖子要走人:“那你看着他吧,我可躲闲去了。一会儿我让刘伯送饭菜过来,赶了夜路,还没吃吧?”
“不急。”叶景楼让夏功年躺好:“余大哥,我急着来,是有些东西可能与你有关,想先放在这,让他联系你的。”
“与我有关?”余照火难得地皱起了眉:“刘伯是说你带了几大车东西……凛风堡里出来的?”
“……”叶景楼沉默着,将腰间系的锦囊解下来,里面是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帕子。
他将手上的东西摊开来给余照火看,是一块残破玉坠的半边:“我在你给盟中的信笺上见过这个图——余大哥,是你的么?”
不是他的。
余照火的脸色猝然苍白起来,像被滚雷击中那样说不出话。
虽然只剩半边,但还是看得出来原本的形状大概是个圆,玉质一般、有不少杂色,叶景楼说见过的那个图案就借着杂色雕在上头,是一团火。
看形态,应该是在燃烧着什么的,只是玉坠碎了半边,才看不出原本烧的是什么。
寻常少见在玉坠上雕刻火焰的人,当时见过这玉坠的人都觉得奇异,叶景楼也是。他同叶星堂说起此事,旋即想起那火焰的神态他在信笺上同样见过。
“统领夏同的卧房后墙有一处密道,后面是隐藏的囚室。”叶景楼说道:“这是他们在清点东西的时候,无意间在石缝里看到的。”
“……囚室?”
余照火一直放空的目光终于动了动,盯着眼下这半块坠子看了许久,却没有接过来:“是我早些年送人的东西,许是……许是他在那里待过吧。”他缓缓吐出一口气,仿佛这样才能提起劲儿把话说完:“不是说还有几车东西么?都和我有关?”
“……你跟我来。”
——叶景楼带来五块石板,上面是宁师道的字。
“惊梦又春风”
十二年了,他心上雪冻的晴昼海再也没有开出过花。
宁师道,你的春风难过奈何桥,它吹不醒那场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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