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家伙不敢怠慢,连滚带爬地穿鞋跑出门去,生怕慢一步被老太爷再敲一杖。
门外日头已升,院中竹影婆娑,一盏盏红灯笼很快挂了起来,风一吹,轻轻晃着,像是也替瞿家添了三分喜气。
到了傍晚,整座宅子愈发热闹起来,庭前庭后张灯结彩。
前厅有两盏显眼的灯笼,做工略显粗糙,分外扎眼——正是瞿淮安瞿佑苓兄妹亲手做的。糊纸的线脚也露着,偏偏写得“解元贺喜”四个大字倒有板有眼,能看得出两个孩子尽了全心。
主屋里,圆桌摆开,酒菜香气氤氲,一家人围桌落座。
瞿老太爷坐在主位,胡子梳得一丝不乱,手边搁着的,正是他亲自开封的那坛“解元酒”。这坛酒陈了十七年,开盖时香气四溢,惊得下人连声叫好。
瞿老爷与瞿夫人分坐两边,兄妹俩则规规矩矩地坐在末位——被训了一通,今日连筷子都夹得轻了些。
老太爷右手边坐了位穿一身靛青花袍盘着髻的女子,是老太爷大哥的女儿,瞿秋晚。
老太爷这一辈兄弟姊妹原本有四人——老四早夭,老二年少未娶便殒于渡口水祸,老大只留下她这一脉独苗。老太爷那辈几个兄弟不分你我感情极深,自那以后,便将这侄女当作亲生的抚养,亲厚非常。
瞿宝砚出生那年,接生的稳婆未及赶到,是瞿秋晚在内屋替她娘撑起了阵脚,亲手接下这个呱呱坠地的小丫头。瞿秋晚不曾婚嫁,一直在瞿家铺子里做二掌柜,瞿宝砚管瞿秋晚叫姑姑,两人性子也有不少颇相似的地方,瞿秋晚也一直将宝砚视作己出,疼爱无比。如今大约三四十的年纪,却不见老态,她坐在那儿一手拿着香扇,笑得温温和和。
老太爷举杯:“今儿个这一桌酒,是摆给咱们阿双的,这回秋闱,咱们阿双一举中了解元,可喜可贺。这可不容易啊,不止是给咱瞿家长了脸面,列祖列宗在上,都看着咱们瞿家出了个真真正正的读书人。”正经的说完了,老太爷玩笑道,“当年老头子我也才考了个秀才,小阿双这才不及弱冠就把老头子我甩了几条街,后生可畏啊,哈哈哈哈。”
众人都纷纷笑了起来。
瞿秋晚也举起酒杯来,笑道:“小阿双那时候才那么点大呢,现在都是做大事情的人了,姑姑也没什么别的拿得出手的,手里就银子多,这去京城路上,姑姑给你准备个大红包,等到了京城,吃穿可不能差了那些京城里的姑娘们,出去一趟,读书之余,也不忘多看看其他风景。”
瞿宝砚之前似乎也不觉得,但今晚屋里的烛火让人格外暖和,身上似乎都要冒出热气,她微微起身,向长辈一揖,语气清正温缓:“多谢诸位长辈。”
坐在旁边的瞿佑苓悄悄瞥了她一眼,又悄悄低下了头。
瞿姑姑瞅见了,笑道:“哟,今天我们淮安和佑苓倒是难得安静,这是怎么了?”
老太爷喝了口酒,笑着道:“你们两个小的,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起来给你们大姐敬个茶,说句体面话?”
瞿淮安闻言,立马端起杯子站起身来,声音响亮:“大姐,恭喜你中了解元!我跟佑苓以后一定好好读书,不给你丢脸!”
瞿佑苓也连忙站了起来,眼珠一转,抬头看了眼屋梁上那两个刚刚挂起的大红灯笼:“大姐,我和二哥今天下午一起做了灯笼给你贺喜……虽然做得不太好看,但我们真的觉得大姐很了不起。”
她顿了顿,又仰头认真看着宝砚:“等大姐到了京城,能常常给我们写信吗?”
话音刚落,瞿夫人便在旁边轻声斥了句:“你们大姐日日读书,哪有那么多时间给你们写信?”
瞿宝砚笑了笑,望着面前两个小不点,也站起了身,举杯回敬,语气笃定:“会写信给你们的。”
“我走了以后,你们俩就是家里的小大人了。你们肩上可也挑着担子,要照顾好爹娘,姑姑和太爷,照顾好全府上下。你们是瞿家的孩子,就要顶得住这顶‘瞿’字。”
兄妹俩这听得叫一个心潮澎湃,一股使命感油然而生。瞿老太爷在一旁眯着眼笑,瞿老爷连连点头,瞿夫人眼中也多了些水光。
瞿夫人忧心起来:“眼下放了榜,官府里的老爷们也来府里报过了信,再过几日就得启程进京了。阿双年纪虽不小,可到底是头一次出远门,咱们得好好准备才是。”
瞿老爷点头:“是得好好安排。京城路上远得很,转几省才到,过年气候也寒,衣物行李要备得齐全。”
瞿姑姑接话:“可不止衣物,还有书卷笔墨、文房四宝都要带足了,虽说到了京中能补,可出门在外,阿双也得用,备着总安心。”
老太爷一边喝酒,一边摆手:“还有护身的打手,阿双是解元头名,沿路若遇不识事之人,难免惹眼。”
“护送的人我来挑。”他话音落定,环视一圈,“就叫老陈带几人,一路随行,半月前我就开始备着马车了。”
一桌人谈着谈着,从路线讲到供食,从人手安排讲到要不要带几个老嬷嬷跟着照顾起居,谁都没提累,倒像是都想多说点、多帮点。
今晚这桌虽说是给瞿宝砚摆的,但她从头到尾也没说过几句,和往常一样,时不时夹几筷子菜慢慢吃。
她的话本来就不多,只坐在桌边一直听着他们一人一句,有人为她计划路线,有人记得她爱吃醋泡姜,还有人翻出她孩童时爱穿的虎头靴说“京城冷”——
秋闱过了,天也渐渐凉了起来。热汤入肚,夜色如墨,院外偶有风过,烛影轻晃。
就在眼下的京城之行前路未卜,但瞿宝砚忽而觉得,有家如此,一路风霜何惧。
到了后半夜,两个小孩吃的也差不多要到入睡的时间,便被瞿夫人赶回了院子里睡觉,瞿老爷多喝了几盏酒,有些不胜酒力也回房歇下了,瞿秋晚拉着瞿宝砚说了好一会儿话,最后老爷子发了话才回去休息。
花厅里的蜡烛还在燃着,却就剩下老太爷和瞿宝砚两个人。
爷孙俩聊起往事,老太爷抿了口酒,忽而笑着道:“宝砚,可还记得你这名字是怎么来的?”
闻言,瞿宝砚想起家里长辈讲过她小时抓周礼的事,不禁笑了笑。
瞿宝砚的乳名叫阿双,因为她是瞿家这一辈的第一个孩子,自小得长辈宠爱得紧,连名字都慎之又慎。
“阿双”寓意好事成双、双喜临门,图个吉祥讨喜。但大名一直都没定下来,直到她满周岁那年的抓周礼。
那日瞿家热热闹闹办了场抓周,亲戚朋友齐聚一堂。各色文玩摆了一地,什么算盘、秤砣、银锭、书简……众人正等着看她会抓哪样,结果那小小的手竟一把抓住了砚台,抓得稳稳当当,怎么都不肯松开。
那可只是个一岁大的孩子,而那砚台又沉又滑,连三岁孩童都未必能握住,更别说拿起来不撒手。
瞿老爷和瞿夫人是惊讶又高兴,直道这孩子将来怕是要跟书本砚台打一世交道了。
老太爷更是一拍大腿,喜得合不拢嘴:
“这手一伸就进了文章里!不是状元是啥?”
“就叫宝砚!瞿宝砚!”
堂中烛火忽地颤了一下,瞿宝砚看向老太爷缓缓道:“您说,宝者,珍也;砚者,文也。取其珍重文章、执砚为志。”
老太爷点了点头:“你如今中了解元,没想到真就走上了读书这条道。但我今儿这杯酒,不只为了庆功。”他说着,微微正了正身子,“老头子我也得跟你唠两句,这几句话,怕等你上了京城不见得有人再跟你讲,而又最好有人早早就跟你讲了。只得我这个祖父来讲。”
瞿宝砚端正坐着,神色认真:“您说。”
老太爷望着她,语气渐沉,缓缓道:“世人都说读书难,但其实读书啊,靠的就是两件事:一是专心致志,二是融会贯通。大多人没有这个定力,便归结于聪不聪明。天赋固然重要,但还要下苦功夫,而你有文章天赋,再加上这份苦功,就能读得好,考得出,成文章,得功名。”
“可入京读完书,考完试,最后是去干什么?——是去做官,这里头名堂那就大不一样了。”
“你读的那些书里讲‘为政以德’,讲‘天下为公’,可你真到了官场上,衙门里——人情、利器、权衡、虚实,全都有,但你读的书里却一个都不会教。”
“你若只会读书,就叫人牵着鼻子走;你若只讲正理,别人把你当迂腐;你若处处退让,又失了立场。要走得稳,就得心里有数:哪一步能让,哪一步不能让。”
他说着,举起手中拐杖,点了点地面:“这天下不是纸上文章,这仕途,既要拿得起笔,也要沉得住气。写得了文章是一码事,做得了实事却又是另一码事。至于怎么做,老头子我也只能提个醒,就看你自己怎么边学边悟了。”
瞿宝砚静静听着,没有插言。
老太爷说完,停顿了好一会儿,良久未语,宝砚也静静坐着等着。
终于,老太爷又继续低声开口:“你是我们瞿家的骄傲。也是老头子我这一辈子最大的骄傲。可话说回来,老头子我也惭愧。”
“我孙女能考上解元,是你自己争气,是你苦出来、拼出来的,咱瞿家也跟着沾了你的光。瞿家能为你做的,不多——这一路上,我们能保你衣食不缺,保你安全无虞,一路稳稳当当到了京城。可一旦你进了京,那之后的每一步路,家里就再帮不到你什么了。”
“京城那地方,风比南地冷,话比人硬。你姓瞿,他们不认识;你中了解元,他们也未必放在心上。咱们家在千里之外,到时候,鞭长莫及,爱莫能助,一切都只能靠你自己了——”
他这番话,说得不重,却一句比一句沉。在那灯火轻晃的酒桌上,仿佛远处夜风也忽然止了。
瞿宝砚声音平静,稳稳颔首:“孙女记下了。”
老太爷放下酒盏,微微叹了口气:“老头子我这一辈子,如今也算耄耋之年了。能把瞿府撑到今天这般模样,说不上什么了不得,可也算是没叫祖宗蒙羞。你是我孙女,又有本事,可惜祖父不是丞相那样的大官。我不能替你铺路,也不能替你挡风。但我能教你的、能传下来的,哪怕只一句话,也不白活这辈子。”
他转头看向瞿宝砚,目光清明而沉静:
“宝砚,你记住——到了京城,你就是你自己。”
“没有靠山,没有背景,没有旁人替你说话。”
“你是瞿宝砚,孤身一人立在庙堂之下,风吹雨打,没人为你遮。”
“但做事,有一件东西,可以保你立在风口浪尖、泰山崩前而不倒。”
他抬起手,指尖稳稳敲了敲桌面,一字一顿:
“那就是——正。”
屋内静了一瞬,烛火微晃,仿佛连墙上的影子都肃了三分。
“人可以不得势,不得宠,不得利——但不能不正。”
“你若正,旁人虽算计你,终究忌你;你若不正,哪怕有权在手,也不过是风中纸。”
“正,不是叫你事事讲理到头碰壁,也不是叫你不辨是非甘为牺牲。”
“而是你心里要有一杆秤——偏得动,沉得下,明得起。”
“别人求快,你求稳;别人求势,你求安;到最后你会发现,跑得快的未必走得远,手握大权的也未必能安然睡觉。”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像是嘱托,也像是疼惜:
“这条路不好走,但你只要守得住心,行的正,就能一步步把别人想不到的位置,变成你能稳稳站上的地儿。”
“你将来是什么样的人,不靠你姓瞿,也不靠你中了什么元——就靠你到底能持正多久。”
老太爷说完,慢慢收了声,拐杖往地上一磕。
“明白了吗?”
瞿宝砚抬眸,起身郑重一拜,肃然应道:“宝砚谨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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