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转身望向宝砚,继续道:“是日归家,衣锦拜宗,望我宝砚不忘根本,不负所学,为家守清誉,为世立仁心。”
言罢,一旁童仆双手捧上红毡软垫,铺在牌位之前。
瞿宝砚上前,缓缓跪下,正身肃体,面向祖宗牌位。
香火在她眼前袅袅上升,像是山河远路。
她接过老太爷手中的香支,高举面前,语声清正:
“列祖列宗在上,孙女宝砚,今得还乡,拜告宗祠,幸不辱门楣,谨奉香火,致礼于前。”
“承祖训之严,家教之厚,得以登科及第,名列一甲。”
“此身所学,根于庭训;此志所向,愿为乡梓谋安,为百姓谋利。”
“不敢忘本,不敢自傲,不敢懈怠。”
“愿以所学守家声,所任济世途。谨誓,不辱家声,不负斯恩。”
言罢,三拜九叩,长揖不起。
堂前香烟袅袅,炉火微明,此刻天地无声,惟心可闻。
老太爷见瞿宝砚叩拜下去的身影,眼中也泛起一丝泪光。他缓缓走至供案前,亲手将瞿宝砚从地上扶起:“好,好。想必祖宗也都听见了,在天之灵,必定欣慰。”
他轻拍她肩头,又道:“你一路风尘,乏了许久,先去沐浴更衣罢,歇上一歇。晚上还有接风宴,咱们一家人坐上一桌,好好吃顿团圆饭。”
瞿宝砚顿首,声音轻缓:“好。”
当晚,瞿府厅中灯火暖黄。
一家人围坐堂前,饭香氤氲,笑语相闻。
案上仍旧是家常饭菜,不过添了几样瞿宝砚自幼爱吃的菜式,像是糖醋小排,虾仁豆腐羹,荷叶粉蒸肉还有鱼圆汤,皆是她熟悉的味道,也是府中常年不改的风味。
外头再好的酒肴,也比不得这一桌熟手煮出的家常滋味。
这一幕,与去岁赴京前那夜几无二致。亦是家人围聚,只不过话语所谈,是行装待整,路远风寒。
而今名成而归,再入其间,座次如旧,人也未改。
仿佛半载光阴,不过一晃之间。
瞿宝砚此番归来,席上话却比往常多了些。
她说起京中见闻,说会试后迎春宴上的诗酒联句,说天南海北的考子吟咏不绝、有人醉倒在案上的趣事,又谈起御街春色、坊间小摊,语气轻快,眉眼生动。
一席话,说得众人笑声不断,连向来稳重的瞿老爷也不时失笑,多喝了好几盏清酒。
堂中气氛热络温和,饭未中断,话却难停。
窗外春意正浓,风过庭树,吹得灯幔微摇,几点落英随风飘入厅中,落在青砖之上。
家灯如旧,一盏便慰万里风尘。
·
晚饭过后,饭后的余香还未散尽,夜色沉沉,庭中树影斑驳,风过树梢,沙沙作响。
爷孙俩一如往日,坐在月下闲谈。
老太爷披了件薄褂,坐在小院藤椅上,手里捧着一盏温茶。
瞿宝砚坐在他一旁,神色沉静。
老太爷神情如常,仍是那般沉稳清朗。可不知怎的,瞿宝砚却觉出一丝细微不同。
他鬓发似乎白得更明显了些,眼下细纹也深了几分。明明她离家不过半年,如今再望,祖父竟似比记忆中更添几分苍老。
不等瞿宝砚开口,老太爷却先一步望过来,开门见山:“你这次回来,想必接下来不是回京赴任罢?”
瞿宝砚微微一愣,顿了顿,随即轻轻颔首:“不是。”
老太爷嗯了一声,微微点头,似乎意料之中。
“饭桌上只见你笑谈京中旧事,一味给你阿娘、姑姑夹菜,旁的事却只字未提。”他语气平缓,却句句落实,“我便知道,你心里藏着事。”
瞿宝砚闻言无奈笑了笑:“果然什么都瞒不过祖父。”
语声却带了几分歉意:“其实也不算什么坏事,只是怕家里人多心挂念,反倒徒增烦忧。”
老太爷抿了一口茶,也没有怪:“那就说说看,是哪门子好差事,叫咱们状元郎都犯难开口?”
瞿宝砚神情不动,语气平和道:“殿试过后,朝廷便下了任官的调令。调我往江南道渌州,任知州一职。”
老太爷手一顿,茶盏微微一晃,却没洒。
瞿宝砚瞥见了,故偏头一笑,补了一句:“可是正五品呢,一州主官,实权在身。”
老太爷抬眼瞥她一眼,没好气地哼了声:“怎么?你进了一趟京,回来便欺负你祖父没见识?老头子虽说老了,那也是眼观四面,耳听八方的,我能不知道?——京官哪怕是个六品,那也是留中清贵;外放纵是正四品,也脱不得‘在外’之名。这能一样?”
“祖父眼界通透,宝砚哪敢妄言高下。”瞿宝砚连连拱手。
老太爷却笑了:“看来这京城走一趟,倒把你磨得圆滑不少。”
说着他轻轻放下茶盏,望着庭中月光,低声道:“渌州啊……那地儿,我不是没听说过。河道年年亏空,百姓怨声载道,乱得很,算不得什么好地方。都是江南道,就说咱们澄州,都比那地方好上不止数倍。”
瞿宝砚沉默了片刻,却道:“众人都道渌州乱,可此地本是江南富郡,水陆通衢,商道繁兴。如此良地,何以至此?”
她稍顿,又道:“传言之语,未可尽信。渌州究竟怎样,还是要亲自走一趟,踏实地、听实声,方可知真伪。宝砚不敢言能治其乱,却也不愿未临先怯。”
“你说得在理。”说完,老太爷静静看了她片刻,才缓缓开口:“但我倒要问一句——这江南道上地广州多,缘何偏偏是你,叫去啃那块最难啃的硬骨头?”
他手指轻轻点着茶盖:“这事若是单从官品分配来看,倒也说得过去,正五品的知州,名义上并不吃亏。可要论实处——渌州是个烂摊子,年年河道亏空、赋税收不齐,前任一位走了,后一位没站稳脚就给参了。你是新中状元,又是寒门出身,名头响、资格浅,拿你去试刀,朝中倒也顺理成章。”
他顿了顿,语声更低:“这恐怕叫‘看你肯不肯下场’,‘会不会走道’。若你真能把这地方理清了,功劳是有的,可树的敌人也多;若理不清,就叫你‘才高不堪用’,以后再打入翰林,也不过是个留名的清贵闲人。”
老太爷抬眼看她,神色不动,却目光沉定:“官场水深,人心难测。你祖父虽未入朝为官,可眼睛也不算瞎。”
瞿宝砚静静听完,半晌,她才低声开口:“祖父说得是,您的担心也不无道理。”
“可这天下朝局,岂因我一人而起波澜?若说只是为了‘试我’,未免太过看轻了这道调令。”
老太爷一挑眉:“哦?怎么说?”
她道:“朝廷任人,远不止‘用谁’‘弃谁’表面这般简单。动一个人,就是动一派。渌州一任,表在地方,根却在朝堂。祖父当年教我,要心里有一杆秤,偏得动、沉得下、明得起。宝砚记得,京中数月,更是不敢忘。”
老太爷望着她,未语,只是静听。
瞿宝砚:“此番殿试十甲,虽为选才,实则也可观朝局一角。”
“除我之外,榜眼是丞相之子,探花乃宗室之女,其余七人,一半是京中旧望,一半是地方世家。陛下欲广纳贤才,却也需顾诸方势力之面——十甲之列,既要才学为上,也要门户有别。”
“所谓一碗水端平,听起来是公道话,说到底,却是权衡之术。”
她目光不偏不倚,语气平静:“陛下要解渌州之困,可朝中之人,皆不愿去。”
“不愿去的,是怕无功而返,折了声名;愿去的,心不在政,多半另有算盘,恐怕不是去解局,而是搅局的。”
“用谁,得罪谁;不动,便烂到底。一着不慎,便是四面得罪,两头不讨好。”
“若无人愿去,或是上任即走,那渌州这一地,迟早成死局。”
“一旦成了死局,便不是一地之病,而是朝廷之耻了。”
老太爷目光一闪,却没有打断瞿宝砚。
瞿宝砚:“因此,陛下要找的,不是能人,也不是熟人。”
“他要的是一个无门无党、清清白白的人,能听得进话,也能担得起事。”
“如今选中我,便已说明——此番赴渌州,不是什么‘试刀’,而是要剜去一块烂肉,挑开一道口子。”
“点官之前,陛下便派人探我口风。话虽是探,实则是在‘示’。若我肯去,那便是听命;而一旦去了,便是天子亲点、明旨撑腰。”
“眼下看来,我虽无倚无靠。”
“可真到了用得着的时候,天子之命,便是最大的倚仗。”
老太爷听罢,心中微震。
瞿宝砚目光沉静:“祖父放心,这一步,是思虑之后的定策,而非意气之举。”
“不论是为瞿家,还是为我自己,宝砚都不愿做个糊涂人。”
“况且,若留在京城,未必真是好事。”
“京中世家盘根错节,人情如丝。办事的功夫全拿来与人周旋,办实事的余地反倒少了,将人消磨得毫无寸进。”
“与其困于权势之间虚与委蛇,不如外放一地,有权有责,实打实为一方百姓做些事。如此,也不负寒窗十载苦读。”
她看向老太爷,继续缓声道:“太爷也常说,我们瞿家人做事问心,凡事求一个‘正’字。”
“读书,不为求虚名,登高炫世,而为心中有道,行事有据。”
“若说光宗耀祖,状元之名已足够留一笔于青史。为家谋福无可厚非,但不可贪满。古往今来,有哪个家族真正长盛不衰?”
“人之一生,所求原也不多——不过一日三餐,四时安稳。”
“在一世,便只谋这一世。我既读书为官,能将所学所任,用于一方百姓,行得端正,便足矣。”
老太爷听罢,久久未语,只是望着她,目光深了几分。
片刻后,他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
“老头子没什么能再教你的了——”
“这渌州,你便去罢。”
—第一卷·春声初动·完—
第一卷完结撒花!!!哦吼[哈哈大笑][哈哈大笑][哈哈大笑]
已经被我宝砚姐彻!底!拿!捏!一个人能不能清醒到让人跪下?可以的,她叫瞿宝砚。#状元不是她的极限,是她的起点!# 我真的——直呼宝!砚!大!人!宝砚姐说话不用提高音量,全场自动闭麦。她一抬眼我就知道这局有人撑了,撑的不是椅子,是朝!纲!我宣布我是宝砚牌随身折扇、便携墨盒、自动起立鼓掌机!【不好意思,写文哪有不疯的——】
【回归正经】感觉到目前为止节奏把控的还阔以,再接再厉[加油][加油]
第二卷·江南之治,一周后回归~【休息一下休息一下,写文有点邪乎,一写停不下来,连续在电脑面前打字实在是吃不消啊啊啊啊,能不能赐我一副钢铁之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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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山河驿路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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