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天阴了三日,今晨起细雨连绵,街面湿滑,檐角滴水如线。
渌州城西的茶铺里坐着三五个人,围着桌喝茶避雨。竹帘被风吹得斜起一角,雨气裹着泥土味儿钻进来,铺里哄嚣一片,闲话声不停。
“你们听说了没,咱这地又新来了个知州大人。”
另人一摆手:“嘿,那不稀奇——咱们这都来了几任知州大人了,我都记不清谁谁谁,什么姓张姓王姓李的,这次这个又姓什么啊?”
“听说姓瞿。”
“哪个瞿?”
“我哪知道,我大字就识得那么几个,谁知道什么瞿。不重要,反正待不过一个月就得拍拍屁股走人!”
这话一落,众人笑了两声。
“这次这个可不一样——”
说话的是个年纪尚轻的汉子,在门边抖着雨具,走近落了座,倾身压低了声音:“我大表哥他爹是西门仓的管事,说这次来的这位知州大人啊,可不是寻常官儿,是今科状元呢。”
话音刚落,茶铺里静了一瞬。
“哟,状元?”
“可是那考试得了头一名的意思?”
“真的假的?”
“我滴天,”一个老汉放下茶碗,挠了挠头,“京里的状元来咱这地方做知州?”
“多大年纪?”
“能管事么?”
“那就不知道了,且看着吧···来来来,先喝茶——”
几句话之间,茶汤微凉。
屋外风细雨斜,长街泥泞。
渌州城外,一队官马正自远而近。
官轿稳稳停在渌州城门前,雨还在下,不大不小,带着此时节江南独有的潮气。
宝桃儿掀开轿帘看了眼外头,撇了撇嘴,小声嘀咕:“这一路上,天可真是没个干净时候。”
她口中抱怨,手脚却麻利,立即跳下车,撑开伞具,在轿边唤道:“大人,小心路滑。”
瞿宝砚嗯了一声,低头落脚,靴底沾了泥,雨水顺着伞尖滴在肩头,还没等她抬头望去,一阵脚步快步上前。
一把油纸伞已撑到她身前。
“瞿大人!久仰久仰,久闻今科状元才名,今日得见,驾临此地,实乃我渌州之幸呐!”
来人年约五旬,声音洪亮,鬓发整洁。他微弯着腰,却又留着三分不卑不亢的姿态,显出地方官的稳重。
见瞿宝砚抬眸望过来,他躬身作了一揖三让的礼:“卑职李秉德,任本州通判。今日得迎大人大驾光临,荣幸之至。”
紧跟着的还有两人,一位身形魁梧,步履生风,腰悬佩刀;另一位身宽体胖,眼珠灵活,着深青官服。
“卑职伍秋才,见过知州大人。”
“卑职何恩贵,恭迎知州大人!”
二人拱手作揖,话语交叠,脸上俱带着笑意,好似春雨一样不疾不徐地飘落,叫人不好拒绝。
后头还有两名本地幕僚,一路小跑上来,生怕落了半步,纷纷递伞奉巾,争相上前。
宝桃儿被人潮挤开一旁,好不容易站稳,嘟囔了句:“抢着买鸡蛋呢——”
李秉德又道:“卑职任此地通判也已有七载,所掌虽小,然本州地方事宜,大略熟悉。大人远道而来,一应大小事务,卑职愿尽心效力。”
这话说的态度恭敬,却又掩不住几分自作熟稔。
瞿宝砚听罢,面上浮起一丝淡笑,语气温和:“李大人过谦了。本官初到渌州,尚有诸多事务未谙,还望几位前辈不吝赐教。”
这声音不高不低,却刚好传入所有人耳中。
余下二人连忙道:
“不敢不敢。”
“自然自然——”
李秉德一听这“前辈”二字,眼神微动,便知这位新知州说话极有章法。一句“本官”,自陈其位;一声“前辈”,谦敬有加。语中礼数周全,却不失从容分寸。
当即笑容更深了几分,退后半步,作势引路:
“大人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府上已备下热汤与食点,还请先行歇息。晚间‘锦绣阁’已设下接风宴,卑职也邀了府衙的诸位同僚,愿为知州大人洗尘一杯,还望大人赏面。”
瞿宝砚颔首应道,语中带笑:“有劳诸位费心了。”
一行人簇拥着进了城。
雨势渐止,檐角仍滴水连绵,沿府墙两侧,青砖洗净、朱漆崭新,门房左右各挂着一盏新换的纱灯,映得门匾上的“知州府”三字分外清晰。
瞿宝砚一行方一入内,便有一名中年女子快步迎上来,身着素花衣裙,身段稳健,声音爽利远远传来:
“知州大人一路辛苦!卑职刘双娘,专司府中内务,见过知州大人。”
女人年约四十,眉眼利落,皮肤略黝,眸光中藏着几分精明。
“刘管事。”瞿宝砚回礼略点头。
刘双娘双眼笑得像弯月牙,点头哈腰:“大人一路风雨辛劳,府中已备好净室热汤,卑职今早便亲自查过,屋内床被皆是头一等新料,大人只管好生歇下。”
她说罢便抬手引路。一行人穿过一进长廊,再绕过回廊天井。廊下悬灯未灭,府内院落规整,花木修剪妥当,台阶缝隙连一株杂草也不见,打扫的十分用心。
刘双娘在屋前停下步子,转头道:“大人请进,这正厅后面是您的书房与卧房,卑职都吩咐过衙役和下人们了,随时听用。”
进得堂内,果如其言,陈设一应俱全。
山水挂轴题款不俗,博古架上还摆着数件官窑旧器,窗明几净,香炉清洁,书册按类整齐,不失打理。
但细看之下,却也觉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怪异:那博古架上层擦得光亮,角落却积着厚灰。书柜底座漆色略新,上下不一,还有股味道不散。案上镇纸雕工虽精,却并非一套……
一旁刘双娘笑得恭顺,口中应得巧:“这几任大人调换得急,不过物什都重新整理过。奴婢想着大人年岁轻,不喜旧物气味,便多换了些新的,若有不合心意的,您尽管吩咐,卑职立刻叫人去换。”
瞿宝砚走至书案前,伸手抚过案边木纹,只道:“规整得很,能用便可。”
这四字说得不冷不热,叫人听不出褒贬。
刘双娘欠身退后,又飞快扫了旁边宝桃儿一眼,陪笑道:“那卑职安排人先送热汤过来,大人更衣沐手,我这便去叫厨房早些动火。”
“劳烦了。”瞿宝砚微一点头,转身在案前坐下。
刘双娘行了一礼,便转身告退。
门外脚步声渐远,不一会儿,外头又下起雨来,檐下水珠不绝,雨声沙沙。
宝桃儿在书房里转了一圈,东敲西看,眉头却越皱越紧。
“该有的倒是都有,只不过——”她嘀咕着翻开案上一叠纸,“这些东西摆的全不讲究。您瞧着最底下这几张纸还是潮的,一股仓味儿,分明就是压箱底的旧纸,不是糊弄人嘛——”
“还有那位刘管事。”宝桃儿忍不住撅嘴,“我看她话说的恭敬,笑得也殷勤,就是不知道为什么,那笑脸看得让人直起鸡皮疙瘩——”
她转到桌前停下,有些气不过:“大人,您说今儿这些人在城门口接得那般勤快,到底是真敬您,还是另有图谋?”
瞿宝砚轻轻一笑,将纸叠好搁在一旁,目光落在案上的几本书册上,语气缓缓道:
“敬,不至于。渌州不是头一回迎新官,久了,也就知道怎么迎了。新官上任,表面功夫自然要做足,才不留人话柄。”
宝桃儿咂了咂嘴,低声道:“我总觉得今晚那酒,怕不是给您接风,是给您下马威来着。”
瞿宝砚望向窗外细雨,笑:“即便是,那也要看看,是个什么下马威。”
·
渌州最大的酒楼“锦绣阁”,两层高阁,雕栏画栋,楼前悬着十六盏红灯,酒香随着细雨浮在半空。
最上头的雅间灯火通明,门匾题着“花厅”,帘内帘外,人声鼎沸。
花厅里头早有一众官员就座。通判李秉德居右,守备伍秋才、典史何恩贵分列左右,后座还有书办、仓头等数人。
人人衣冠整整,面色和气,酒盏齐备,只等那空着的主位之人落座。
“今儿这场面,咱们可是给够面子了。”伍秋才看了圈众人,又拿起一只雕花酒盏,转了两圈,语气轻佻,“头回见接新官接得这么利落的。”
“嘿,那可不,也不瞧瞧这是第几回了。”何恩贵接过话茬,长叹一声,“这年头,来了走、走了来,咱们也接得麻了。但这回不一样——”
“咱们这位大人可是状元出身。”他顿了顿,抬手点了点桌面,“还是钦点的。光就这来头,就值咱们今晚的这一桌酒,是不是——”
一人倚着椅背,似笑非笑道:“那也得看看这位状元是不是有几分真本事,莫不是个架子摆得好看罢了?这才刚下考场,却一来就坐了头把交椅——这话,怎么说?”
“你们说,她会不会故意晾咱们一会儿,好让咱们知道她是京里来的?”
有人呵呵笑接:“那可不好说。”
“来了——”
李秉德放下酒盏,望向楼梯口,众人也都纷纷停声望去。
话音刚落,便听得脚步上阶,几名随从登前开道,接着一道清润声音从帘外传来:
“诸位久等了。”
帘影一动,门口立起一道宝蓝色的身影。
瞿宝砚身着官服,发髻高束,一根木簪,不见乌纱,却更显分明清峻。
厅中众人却俱是一怔——他们皆着便服,宽袖软履,未曾料到这位新知州竟穿了朝服而来。
瞿宝砚已举步入席,步履稳健,面带笑意:“承各位大人设宴相迎,本官初到渌州,不敢怠慢,恐诸位久候,便未更衣,失了随和,还望见谅。”
[狗头]【滑跪撒花】宝砚大人闪亮登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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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新官上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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