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不敢——”众人纷纷起身还礼。
李秉德一拱手,上前亲自引她落座:“大人言重了,您千里赴任,我等设宴接风,乃理所当然,自当以您为重。”
瞿宝砚微微颔首,落座主位,和声道:“今夜只是闲叙,不必拘礼,各位还请便。”
李秉德一抬手,笑道:“瞿大人请。”
众人也跟着附和:“大人请。”
一众人陆续落座,酒盏添满,香烟袅袅。
小厮鱼贯而入,脚步轻快,袍袖不动声色拂过席边,手中托着的银盘木盖覆香,一道道热气腾腾的菜肴被稳稳摆上桌来。汤盅轻揭便香气扑鼻,碧绿蔬菜上还挂着热气,鲜嫩鱼腹上一挂红丝椒点缀如画。
不过主位那人没开口,谁也不敢先动。
瞿宝砚看了一眼满桌,笑意温温:“都动筷,不必拘礼。”
说罢,她举箸,轻轻拨了碟中一道时蔬,众人这才齐齐笑着落箸,厅中也才真正热络起来。
几盏酒过。
伍秋才坐在侧首,打眼看了圈四周,觉得气氛正好,便咧嘴一笑忽地起身,对着主位的瞿宝砚举杯先敬,说:“瞿大人,新官上任,恭喜恭喜了。我先敬您一杯。我是个大老粗,不大会说话,要是说了什么不敬的话,还请瞿大人多多包涵。”
他说着仰头一饮,酒还未下肚,话先拐了个弯:“不过说句实在的,大人年纪轻轻,又是今科状元,是自京里来的风头人物,我们都佩服的很,不过,要想镇住这渌州,可不容易——不知大人可听说过咱这渌州的一句话?”
他话说着顿了顿,何恩贵正好在一旁接口:“哦,是那句——‘三月新官不问政,半年老官不理民’?”
众人哄笑。
伍秋才一拍桌:“对对对,就是这句——咱这地方,刁民多,老爷也多,大人可得多担待着点。”
众人神情各异,或笑或掩,眼角却都斜睨着主位那人,等她接话。
瞿宝砚举杯与他对空一碰,唇角含笑:“伍大人言重了。本官既蒙朝廷之命,便不敢轻视这份差事。”
她语调平稳,目光不避:“刁民也好,老爷也罢,既归于本官治下,自当一视而论。”
“担着,是本分。”
伍秋才脸上的笑意微微一滞,随即哈哈一笑,举杯一饮:“好!说得好!瞿大人好口才!”
李秉德也笑着举盏,声音温和:“伍大人这人,说话向来是直来直去的,心却热。咱们渌州虽小,可也不是谁都能镇得住的——今日一见瞿大人这份气度,我李某是服气的。”
他举杯一饮,接着笑道:“来来来,都别拘着,今儿是接风,不是问政。瞿大人千里赴任,咱们啊,该敬的,不止是这杯酒,还有这份担当。”
他话一落,其余几人纷纷举杯附和,笑声又起。
菜过四味,酒过一巡,厅中气氛稍稍松动。
李秉德笑着提起话头:“大人年岁尚轻,便荣登榜首,着实是少年英才。不知大人祖籍何地?”
瞿宝砚放下酒盏:“祖上籍贯在东南一带,不过早年家中迁居澄州,便在那里长大。”
“原来如此,东南一带惯出名士,江南道上可数澄州学气最盛。”何恩贵插话笑道,“那大人定是见多识广,对地方风物也一定格外敏感。咱这渌州虽和澄州都地处江南道,却是有诸多不同,倒也有几样可称特色,不知大人可曾有所耳闻?”
瞿宝砚闻言轻笑:“何大人既熟渌州,不妨赐教几样风物,让我也开开眼。”
何恩贵捋了捋胡须,笑道:“既是大人问起,那我便斗胆说说。”
他举起酒盏,慢悠悠说道:“一是这渌江的水,通三郡,连盐道,动不得。水一动,盐就乱,盐一乱,商贾就不安,百姓也跟着闹腾——这水,看着柔,实则最刚。”
他顿了顿,笑意更深:“二是这府城的庙,那是几代官民合力修的,有香火,有旧例,动不得。谁若要改规矩,轻则民怨,重则上达——这庙,看着老,实则最硬。”
“第三样嘛,”他笑着晃了晃盏中酒,“便是咱渌州的茶了。”
“这茶不比别处浓烈,也不似江南清苦,讲究一个慢火细煮、温吞入口。水温要对,茶叶要翻三次,急不得,也凉不得。”
他笑眯眯地看了瞿宝砚一眼:“来得急了、问得快了,就坏了味儿。”
他举杯:“大人是读书人,想必懂这茶道。”
瞿宝砚也举杯与他轻轻一碰,面带微笑:“何大人说的不错。茶须细煮,人须细看。火候,且慢慢调。”
说完,她放下酒盏,随即望向正喝酒酣畅的众人,目光不重,缓声道:
“未至渌州前,本官确实也听到过一些闲言碎语,说此处多水患、少清吏,民风杂而政令缓,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此言一出,席间众人笑意微顿,神色略变。
瞿宝砚却不急,继续道:“不过今日入城,所见却并非如此。街巷整洁,民居井然,府署有序,迎接周全……若非亲眼所见,几乎不敢信那传言竟会流传至此。也不知这‘坏名声’,究竟是从何而起啊。”
话音落下,厅中一时寂静。
这一番话,话中无责,语中无名,却将“渌州是非”轻送回席间,叫人各自掂量。
几人对视一眼,李秉德最先笑出声来,举盏打圆场:“唉——渌州地处江南交界,南来北往商客多,言语也杂。有些外人听得一星半点,便胡乱编排,传来传去,竟传出些莫名其妙的说法来。”
他笑着摇头,话中半是自嘲半是无奈:“我等在此七八年,只觉勤勤恳恳做事,不知何时成了‘少清吏’了。”
一旁伍秋才也哼声附和:“这世道就是这样。你一声不吭,认真做事,却叫有才的上了墙,有名的上了庙,咱埋头苦干的,反倒埋土里去了!”
何恩贵端起酒盏,打着哈哈:“大人今既亲眼所见,便是真相在此了,旁人如何编说,也掩不了咱渌州今日的清明。”
瞿宝砚听得众人一番话,笑意未改,微微颔首,举杯敬道:“诸位所言甚是,这番话听着倒叫人安心了。本官初来乍到,实话说来,日后还得多倚仗诸位,方能理得周全。便先敬诸位一杯了。”
李秉德一听这话,暗松一口气,笑着举杯应道:
“那是自然,分属一体,各尽其责。”
说完,这杯酒,所有人终于才喝了下去。
那晚锦绣阁众人虽笑着散了席,心却都还悬着。生怕是“先礼后兵”,场上敬的是酒,席后便要动章法了。
可怪的是,几日下来,渌州城照旧日升月落,风浪不惊。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可这把火,却连烧起的苗头都没见着。
自那夜之后,瞿宝砚未曾召见任何一位地方旧官,更无训话压人之举。只本分上署,每日辰正入衙,申初散事,不早不晚。守着她起居节律的衙门中人,只觉分毫不差,井井有条。
凡有属吏前来禀报事务,她大多静听,听完点头,答一句“知道了”,便再无下文。
既不批驳,也不多言。
唯一叫人稍稍在意的是,她上任第三日,调阅了一批厚重案卷,乃是渌州十三县近五年来所呈之公文,涵盖民政、财政、刑狱、学政、赋役、水工、仓储、治安等事,分类整编、分日送至。却也只是安置在书房自阅,未曾召人核问。
这些卷宗数量庞杂,若换一人来,怕是看三日便眼昏脑涨,然而她每日沉于案前,翻页无声,神色不动。偶尔起身,便立于墙上那幅州境舆图前,盯上一阵,再回座继续。
屋外下人每日来院中打扫,也只见这位知州大人坐在案前雷打不动。
书房内案几上陈列整肃,左列《渌州总志》《山川水图》,右堆《盐册》《仓编》《田亩录》《乡案记》,皆为旧册旧录,翻得极勤。桌角镇纸沉重,纸页摊开规整,仿佛真将这地方当成了科场中的题目来做似的。
刘双娘几次在门外打探,终也不解其意,后来学精了,只命人每日备好文房、添汤换茶,不许多嘴。
私下里训话:“咱们这位瞿大人最是爱清静,规矩,书卷气得很。只要她不掀锅翻旧账,不搞什么幺蛾子,咱们便好生伺候着,将人安安稳稳地给送走。”
府衙那头,渌州的几位老官先是观望,后是安心。
“诶呀,新官不烧火,难得难得。”
“看来咱们锦绣阁的那一桌酒,还是办对了。”
何恩贵咂着茶,半笑不笑:“可不是,不愧是京里来的状元哪,瞧咱们瞿大人那架势,倒像是还没考过隐呢,还在备着殿试,一日读三本,一页翻三遍,也不怕眼晕。照这么个考法,那殿试的凳子都得给它坐穿喽——”
伍秋才放声嗤笑,大腿一拍响:“什么金榜状元,说的好听,不就是个书呆子。当了官还看书,书里还能翻出花来不成?呆子就是呆子,你看她府衙跑的勤快,实则什么都不问,那官帽却戴得比谁都正,装模作样。”
余下人也附和着笑:“只看书不看人,她要一直这样,我们反倒成了办实事的好官了。”
“哈哈哈哈,就是。”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言语间分明已少了几日前的拘谨。
李秉德也淡淡一笑,慢条斯理喝了口茶:“只管坐书房也好,不兴风作浪,咱们便也落得清静。”
有人在旁悄声补了句:“瞿大人这书看得这般认真,怕不是要写一篇《治渌州论》献到朝廷去呢!”
堂中一阵哄笑。
府中衙役听得多了,私底下都笑:
这位京里来的瞿大人是‘纸上当官’——纸上知渌州,书中辨官情。
笑声轻,传得却极快。
不多日,不知从哪起的,又有了新称号:
“纸帽官人。”
这里的酒类似于那种小甜酒,度数很低,喝着图个场面罢了。[竖耳兔头]
未成年不能饮酒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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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新官上任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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