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过去,渌州府一派风平浪静。
六月至,天渐长,雨渐多。街上卖蒲扇与药香囊的小贩多了起来,衙署外的皂隶也换上了薄布单衣。
瞿宝砚每日依旧按时入衙、退堂,读卷、阅志、翻旧册。
这般静谧安好的日子,倒叫人养出一种难得的清闲。
府中人心逐渐松了——有人悄悄另起算盘,有人开始打听亲戚的缺额调令;也有人,已经重新拾起棋局、酒局、闲话,仿佛新官上任这一茬不过是梦中一阵雷声罢了。
唯有天色不肯作美。
起初是夜雨,细密无声,落得屋檐滴水,青砖生苔。
后来是黄昏雷声,接连两日,砸得人胸口发闷。再后来,山上雾大,河边水涨,偶有脚夫进城,一路走来衣裳竟全湿了,隐隐听见沿途吆喝道:
“河水过小桥,水鬼也上岸咯——”
也不知从哪日起,天就一直没放过晴。
街边大娘支门板时也不由望着天喃喃:“这天阴得怪咧。往年再大的雨,也见过落个两天停一停的。今年倒像是压着没发作似的,也不知什么时候下个痛快——”
谁料一语成谶。
六月中,这场雨便来了。
来得不急不缓,却恐怖如斯。
不是落,而是砸。不是下,而是塌。
堤口轰然一声,塌了。水自高处劈头冲下,像扯线一般,顺着堤岸一寸寸撕开。
一线连崩。
叫所有人措手不及。
·
夜雨如注,密不透风。
天像是塌下来了一层,浓云压顶,雨势似千军万马自天而落,风裹着水直往檐角怒砸,瓦脊齐哗,吵得人烦闷躁郁。
屋内,一盏豆灯轻摇,昏黄如豆。榻上人本已入睡,却被雨声惊醒。
瞿宝砚睁开眼,躺在榻上,静听了片刻雨声。
风雨如锤,敲得窗纸发颤,像是有什么不祥之兆。她起身披衣,赤足下榻,掀开床边的帘子,欲起身走到窗前。
院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脚步,雨中夹着人声争执。
“大人已经歇下了,”宝桃儿压低了嗓子,“今儿好不容易睡得早些,有什么事不能等明天天亮再说?”
“不是闲事!”秦遇声音压得低,也掩不住急切,“江口那边的夜哨来报,说是大堤塌了!”
话音未落,房门“咔哒”一声从内而开。
瞿宝砚披着外衣站在门口,神色清醒如常,眉心却微微蹙起:
“说清楚——塌了哪里,怎么回事。”
秦遇见她出来,不敢耽搁,立即拱手禀道:“禀大人,卑职刚才巡夜回来,江口那边的小吏快马来报——说三合堤西段决了一道口子,原本只是渗水,但方才大雨加急,水压上来,一声响后堤身一下全裂开了,已经开始往清阳方向漫灌了——”
“可有人伤亡?”
“来报的说,夜里村户大多还在睡觉,眼下还不清楚伤亡,但是下游沿途还有好几个村——恐怕是来不及撤了!”
瞿宝砚神色一敛,转身往屋内走去:“把我的靴子拿来,唤人牵马。”
宝桃儿听得心惊胆跳,转身就奔去取靴子和外袍,嘴里还喊着:“还愣着干嘛,快去点灯!”
“诶!”
秦遇领命奔去,一路喊醒外院执事。院中顿时乱作一团,脚步声、灯火声、开锁声交错响起,在雨幕中像是轰然擂响的战鼓,催的人心发紧。
宝桃儿提着一盏风灯回到屋内时,瞿宝砚已整衣束发完毕,长靴利落踏地,披了雨斗蓬,便往院外走去。
屋外风雨扑面,瓢泼似瀑。廊灯在风中剧烈摇晃,檐下积水一寸寸攀升,溅得三尺高。
廊中一串步伐又快又稳,哒哒踩在青石板上,夹着回音急促敲响,一路直奔正门而去。
宝桃儿跟在瞿宝砚身后,小步跑着,喘着气道:“小姐,今夜里雨急风大……要不要给您多裹一层衣,路上也好挡风,要是染了风寒——”
前头瞿宝砚脚步不停,声音从风里传来:“来不及了——”
宝桃儿紧了紧手里的风灯,还想说什么,却一抬眼,前头人影已经踏出门槛了。
知州府门前,几盏风灯被高高举起,檐角流水如注,雨帘自天垂落,密密织成一张看不透的黑网。
秦遇正裹着雨斗蓬检查鞍具,一边催促衙役将榔捶,火把等物装入马驮,吆喝声也在雨中被冲得有些零落破碎。
几匹马鬃毛湿透,嘶声不止,蹄下积水打转。
秦遇见瞿宝砚已经出来,道:“大人,马都备好了,什么时候出发?”
“现在。”
瞿宝砚踏出廊下,头戴笠帽,雨披一掀,翻身上马,动作利落。
灯光映在她雨水未干的侧脸上,冷白的肤色在夜色中透出几分凛然肃杀。
宝桃儿见她上马,再也憋不住想说的话,但雨声太大,她不由提高音量有些焦急:“小姐,今夜天黑雨急,路上怕难走……若是前头水大、地滑,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太危险了,要不——还是等天亮了再去吧!”
瞿宝砚拉紧了披风扣,声音透过雨幕传来:“水不等人。”
“今晚救得下一村是救;救不下也要叫人知道官府有人管。”
“不必担心。”
话音一落,缰绳一提,马蹄应声踏地,溅起一道雨水。
宝桃儿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心口阵阵发紧。
她扭头看向身旁跟着的老陈,语声焦切:“陈叔,护好小姐!”
老陈重重点头:“放心。”
“走。”
一声轻喝,雨夜中几匹马破风而去,迅速隐入奔流的黑雨里。
·
三合堤西段,夜色如墨,雨声轰鸣如雷。
远远便见堤上灯火点点,一群小吏正死命架起油布灯盏,脚下泥水齐踝,照得塌口处水流奔涌、哗哗作响,如猛兽张口。几个河工赤膊裹布,在水边拼命往决口处砌麻袋,却也难以追上水势。
一行人马飞奔而至。
为首之人勒停马,目光扫过堤线,声音穿透大雨:“谁是领头?”
众人望着那一骑当先的人,风雨中声音沉稳如山,纷纷收声站直。
灯火一照,雨斗篷下隐约露出精工双鲤纹的宝蓝色官服,如此制式,只有本州主官可着,众人心中暗暗一惊,没想到知州大人竟亲自赶至。
一年近五旬的河道老吏急忙快步上前,满脸雨泥,拱手气喘道:“回大人!小的陈明通,是这片堤线的巡查主事。今晚刚发现堤口开裂,小的一接信便带人来堵,弟兄们连着封了半刻时辰,可水实在涨得凶,堤脚都被泡软了——眼下,是怎么堵都堵不住了……”
他话说得恭谨,眼神却不敢直视瞿宝砚,只垂着头,神色间藏着一丝忐忑。
这几年水患不多,堤坝修补便年年糊弄过去,眼下突然出了事,虽非他一人之过,可他是堤头管事的,怕上官一怒,便拿他们这些底下人开刀问罪。
他偷偷抬眼看了看那位新来的知州大人,心里打鼓——这位听说是状元出身,又是钦点外放,不知是雷霆手段,还是只走个过场。
但这大雨夜能第一时间亲自赶来,怎么也不像个好应付的主。
不过瞿宝砚却并未如他所料那般,拿他当场一顿痛批,只是沉了沉眸子,语气镇静:“这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渗漏的?”
陈明通忙回:“是夜哨那头的小吏先报上来的,说是初时只是细流,从戌时四刻开始渗得厉害,小的这才带人赶来,到了现场便见水声已哗,堤面有了裂痕——堤脚是实打实地塌了。”
瞿宝砚颔首,目光一扫,又点了他身后一名个头不高、还喘着气的小吏:“你是夜哨的小吏?”
那小吏一愣,忙上前拱手:“是……是卑职韩成,今夜在江口河段巡堤,是我第一个看到塌口。”
“把你看到的,从头到尾说一遍。”
韩成不敢怠慢,立刻将从夜色中堤面异动、到渗水聚流,再到初见塌口裂痕的过程讲了一遍,语句虽不甚利索,却前后对得上陈明通所言。
瞿宝砚听完,才算稍稍点头。
“好。”她转头重新看向陈明通,“你动作不慢,报得也还算及时。”
陈明通一惊,忙躬身:“谢大人明察——”
瞿宝砚继续道:“这处决口水速每刻涨多少?照此势头,多久会淹到下面的村庄?”
陈明通不敢怠慢,立刻招呼身边另一名随身记录的小吏:“把今夜水涨的测尺带来。”
他亲自翻开一份油布包着的水文册页,指着上面道:“从戌末到亥初,每刻大约涨六寸,此时堤下之水已淹过旧线一尺七,若不设挡引流,不出一刻半,水就得漫进最近的郭庄了。”
瞿宝砚眉头微皱:“那边百姓已撤了多少?”
“这···”陈明通和身边人相视一眼,面露难色,“据小的估计,怕是都还在睡着。今夜雨大,这水声动静再大恐怕也听不真切,山路又难行,喊得响也唤不全呐。”
瞿宝砚目光一凝,毫无迟疑:“人命要紧,先救人。”
她一抬手立即点了几人:“秦遇、赵济、方奎——你们三人各带人手,携风灯、梆子、铜锣,从山上小道分头入郭庄、柳桥。村口挨家挨户敲门,唤不醒的就踹门,能跑的自走,不能走的抬着走,不愿走的视作扰乱撤离,立刻拿下,送去镇口听后令——”
“必须在水进村前撤出大半人手。切记沿途地滑,不可乱走,村中还有老人孩孺。风灯高挂树头为引,梆子鸣一次为进、两次为撤,避免走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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