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瞿宝砚留驻岳临,白日走村入棚、巡查山路夜雨之下的塌口与安置点,夜间便在县署审阅村户册目、灾后粮账与各类请调公文。
她来时未曾预告,走得也不声张,但县中上下皆知这位知州大人事事亲为,心细如丝,不拘虚礼。
百姓最初只是观望,到后来便有人主动送上热水、借来草帽,再后来,则大伙悄悄做了些芋干、炒了粳米,放在她住下的县署门口。
日过巳时,天光正盛。
一行人从山中安置棚点折返,车马停在山脚驿道处。瞿宝砚与杜彦然并肩而行,还在清盘着县中事宜。
百姓自发地聚在山道两旁送行,都是些搬上山不久的村人,衣衫虽旧,面上却难掩精神。
一老妪将一包芋干递上前去:“大人,这几块芋干不值钱,要是在路上饿了,您就嚼几块垫垫。是咱们村子里大伙的一点心意,不成敬,您收着,收着。”
“好,多谢乡亲们了。”瞿宝砚上前亲手接过。
马车启动之际,两旁百姓齐齐目送那车轮碾过山石,一路辘辘,风从两岸山林间穿过,仿佛将那千言万语都藏进了蝉声深处。
车帘微卷,宝桃儿探身进来,小声问:“小姐,咱们下一程是要直接往丰安去吗?”
瞿宝砚收起怀里的雪芋干,放在案几阅过的文书上,淡声道:
“不。去汀水。”
·
池畔小亭被绿藤半掩,乐声清柔,似水中凉意荡漾,驱散了夏日暑气。香风自水面而来,带着荷叶荷花的淡淡清香,沁人心脾。
温咏初负手临水,似有感于景,忽而吟道:
“小池碧绿照晴光,竹影摇风昼亦凉。”
“荷畔荫浓香自远,独坐忘机觉夏长。”
这诗一落,亭中顿时爆发出一片叫好,众人纷纷称赞。
“好句!实在好句!昼亦凉、夏尤长,真是四字绘尽一境。要我说,大人这诗当刻在园中石上,方配得这荷池碧水呐!”
“才思如泉,脱口成章,温大人这一诗,怕是连州里几位词坛老士也要自愧不如啊!”
“温大人真不愧是我汀水的文脉所系,若编一本《汀水集》,此篇必为卷首之作呀!”
“诶,此诗可不止入书,当为祠庙题额、亭台立匾!若后人来访,读得此句,便知我汀水县温大人的风雅远胜前贤才是!”
一时间,席上笑语声声,觥筹交错,扇影飞舞,浮在水面。
温咏初不甚在意,只轻摇折扇,半带笑意道:“不过是触景生情,随手拈来几句罢了,不值一夸。倒是这芰荷亭边,今夏开得比往年还盛,怕是也听懂了我这闲调。”
“是是是——”
众人又再次纷纷附和起来。
说话间,一段细乐又起,似冰泉落玉,越发衬得这园中景致幽静宜人,倒也真有几分“曲水流觞,风月无边”的闲趣。
正此时,一名小吏自园外进来,快步走到一人声旁,低声耳语了几句。
那幕僚脸上划过一丝不耐,低声呵斥:“闹?叫他们闹去!该发的都发了,该查的也查了,还闹什么?没见大人兴致正高着呢?下去!”
小吏不敢再说什么,只低声应了句“是”,退了出去。
汀水城外,西郊堤畔,暑气蒸腾,日头正毒辣。
几座简易草棚搭在河堤下方,棚前斜挂着一块小牌,写着“分派登记”,墨迹被晒得都有些发灰了。
棚内坐着两个衙役,皆挽起袖子,拿着册子扇风,满面的油光汗气。棚外,围了几十来个村民,皮肤晒得黝黑,嘴唇干裂,个个汗如雨下,脸上却挂着火气。
“说好了以工代赈!干一天记一天,工钱兑粮!现在我们都干了小半月了——可到现在,连张凭票都没见着,家里还等着米下锅,官府总得给我们个说法吧!”
另一汉子将锄头“咚”地往地上一戳,也怒道:“当初说得好听,说堤修好了就发米,还贴告示呢。现在我们堤也修了,水也退了。咋的,现在人也看不到、粮也发不出?这不画大饼骗人吗!”
“凭什么叫我们白干!”
“不行!今天必须得给我们一个说法!不说清楚,咱们就不走了!”
人群中喧哗声顿起,像火头越烧越猛,连暑气都随着这股愤怒滚滚升腾。
棚中一役吏被吵得烦了,本来天就热,蒸得人满头是汗,他们倒了霉接这破差事,连口水都没得喝。现在这群人还找他们要说法,那他们找谁要理去?
他手里册子往桌上重重一拍,斜眼看过来,火道:“催什么催!你们这堤才刚修完几天?账还在对呢,州里批没批、钱几时拨我怎么晓得?真要发,自有人来发,又不是只欠你一家的。”
旁边那人懒洋洋地扇着风,冷笑一声附和道:“就是,光围着我俩吼管啥用?米又不在我们手里,钱也不在我们手里。我们就是跑腿的,有事你们去县衙说去,有本事,去找知州大人哪!”
正喧闹间,一道声音从人群后方传来,语气不高,却穿过暑气,分外清明:
“是谁说要找知州大人?”
声音落下,众人一怔,纷纷回头望去——
烈日之下,一辆官车不知何时停在堤道尽头。
几名随行护卫分立两侧,一道挺拔身影自车内走下,一袭宝蓝色官袍,头戴乌纱帽,衣摆微扬,行至土路中央,脚步平稳,眼神清冷。
瞿宝砚负手而立,目光扫过棚下众人,一眼便落在那两名尚未起身的役吏身上。
空气像是被扯断了一瞬。
棚中两人面色陡变,登时从席间弹起,椅子被踢得一歪一倒,额头上的汗还未擦尽,已连连拱手,低声急唤:“大大大——大人——卑职不知大人今日到此,失迎失迎!”
四下原本躁动的人群也像是被泼了一盆凉水,喧声止住了,汗珠顺着脖颈淌下,却再无人敢言。
有人认出那身蓝袍,低声说了句:“我记得,我上回跟去州衙里见过,就是那位知州大人。”
众人不知谁先让了一步,转瞬便有人自觉退开,让出一条道来。
瞿宝砚将袖中调令与堤工拨付册卷递给身边的方奎,又目光一转,落回那“分派登记”的木牌上。
她缓步前行,每走一步,那地上晒得发烫的尘沙似也仿佛收了些热。
“堤修了几日?”她问,声如常语,却句句沉着。
役吏战战兢兢:“回大人……六日,六日整。”
“米粮兑了几家?”
“……尚还未发,主要是账……账还没全……”
语音落下,役吏嘴唇颤了颤,半晌,又磕磕巴巴地吐出一句:“卑···卑职知罪。”
瞿宝砚又道:“县衙里可知道?”
那两名役吏相视一眼,片刻后都默不作声点了点头。
瞿宝砚不再看他们,转向村民:“你们说,堤是几日修成的?”
人群中有人低声回:“十七日……共十七日!”
“对!我们修了都半个月了,他们一分钱也没发给我们!”
她微一点头,道:“记下——按十七日工数,户别造册、实工登记,明日午后,照银换米给大家。”
说罢,她坐上棚中的木凳,指尖轻敲膝头,语气不紧不慢:
“去,”她道。
“叫温咏初现在来见我。”
·
盛夏的正午天光白得刺眼,整个汀水县仿佛被摁在蒸笼里,地面泛着滚烫的热浪,远处树影不动,连蝉鸣都低了下去。
偏偏这片晒地之上,静得出奇。围观的百姓不敢吭声,县中官吏低头噤若寒蝉,只剩下那烈日灼灼,一层层烧得人眼皮都睁不开。
温咏初跪在地上,膝盖磕在晒得发烫的黄土地上,一时竟没觉出疼来。
他有些恍惚。
刚才他还在府里后花园中谈笑风生,丝竹绕耳。可此时此刻,却跪在了这条西郊堤上,四下泥沙飞扬,太阳晒得地上发烫,豆大的汗水顺着鬓角滴落,脚边是翻卷的账纸,面前是目光如霜的知州大人。
他不知道自己这一路上是怎么过来的——这位知州大人几日前不是还在岳临留驻么?怎么突然就到了汀水,怎么此刻就突然站在他面前——兴师问罪。
温咏初心里发紧,却不敢抬头。
阳光晒得他额上生疼,汗糊了眼,视野里只剩下一双黑靴,一截蓝色袍角。
他咽了口干涩的唾沫,维持着些许镇定的样子,低声道:“属下……温咏初,叩见大人。”
瞿宝砚目光静静落在跪着的温咏初身上。
她道:“温大人,可还记得上回,在州衙议事堂中,本州是怎么说的?”
这声音不急不缓,却字字敲在心头。
温咏初身子一僵,低声应道:“记得,记得。大人说……务必秉公分赈,严守以工代赈之规,灾后当以安民为先,有功记功,有责追责。”
“不错。”瞿宝砚眼神未动,语调仍旧平平,“那你又是如何执行的?”
温咏初唇角动了动,却一时无言。
他当然记得那一日瞿宝砚在州堂上的话,语调虽温,却字句分明,不容回避。他当时自然也和众人一样满口应下。
可如今这西郊堤上,民夫干了小半月,凭票却未发一张,粮赈也未兑一斗,吏员推诿,百姓积怨,甚至今儿个还闹到了知州跟前来,再多借口,也遮不住这分明的事实。
可若是灾后清查账目,他尚能调卷修辞,预作遮掩。
偏偏——坏就坏在,这人竟不声不响突然杀到!
瞿宝砚静静望着他,片刻后缓声道:“你是不记得自己承过什么,还是从来就没把本州说的话当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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