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偏西,书房中尚未点灯。
瞿宝砚仍伏案看着调令与信件,案头那一摞摞册子堆得像小山,似乎翻了一日又一日,却也翻不见底。
近了七月,风掀窗纱,卷来外院缕缕蝉声与暑气。
她换了一身素净的夏衣,鬓边被汗濡出微微潮意,却不显疲态,神情一如既往沉静专注,透着不容打扰的静力。
宝桃儿端着清凉饮入内,看到瞿宝砚埋头案前的模样,不由轻轻叹了口气,想罢,还是略带嗔意唤道:“小姐,该歇一歇了。”
“这几日天晴了,水也落了,百姓也都安定了,您总该放宽心了才是。再不歇一歇,这马上一出门便是几十里山路,您叫身子哪里吃得消?若是累出了病来,渌州可没人敢让你躺下歇病的。”
瞿宝砚这才终于放下笔,肩背轻轻一松,望着她笑了笑,和声道:“ 放心,我心里有数。况且这一州才刚稳住,我可不能倒下了。 ”
说着接过宝桃儿递来的清凉饮,浅抿一口,一身热气被那一口凉意润过,又问:“马车都备好了?”
宝桃儿应道:“都妥当了。刘管事今早就吩咐人整顿行李,陈叔刚才又去马棚转了一圈,说山路难行,还特地往车里加了些软垫。”
她说着,将手里的空杯接过,又好奇问道:“不过小姐,您这么着急出发做什么?如今没什么要紧的事,歇歇才是正经的。眼下天也热,道路又难行,您这几日早晚奔波,我瞧着都心惊。不如歇一晚,明儿一早再走。”
瞿宝砚将手中信笺叠好,指腹轻抚封口处,淡声道:“有些事看似安定了,实则还有不少问题。渌州这些官,光靠一两句话是唬不住的。如今各县都晓得渌州府要查灾后粮配与工账,早做了准备。他们比谁都清楚,这账该怎么报才能让上头满意。”
“原先是不把我放在眼里,如今是防得滴水不漏——等真查起来,空口无凭,纸上无错,连句重话都落不到他们头上。”
她抬眼,语气一顿:“所以这趟,非亲自走一遭不可。”
·
七月暑气渐起,尘土被日头烘得发烫,足过之处都隐隐泛起热浪。
山间蝉声噪个不停,自林间穿耳而来,愈显天地寂燥。
汀水县县衙后院,烟树掩映之间,一座小亭立于荷塘之畔。
水面泛着日头的光,蝉声也掩不住丝竹慢奏。亭中设案,酒果盈盘,几缕清音穿过回廊,声声婉转,偶有轻笑传来,惊落荷叶上的几点雨露。
温咏初身披丝缎,斜倚竹榻,手中折扇轻摇,脸上却是掩不住的倦意,像是听了许久也未听出个趣味来。亭中尚有数人,或倚栏倚柱,或举杯劝盏,兴致颇浓。
“张班的《彩楼记》唱得不如前些日子了,”温咏初微微蹙眉,指间扇骨轻敲椅边,“你瞧瞧,这身段也松了,节子也不稳,听得一个无趣。”
一旁幕僚笑道:“老爷,这也不怪,这几日县中重修堤坝,他们连日上戏台,嗓子也都唱疲了。”
温咏初不置可否,扇面一合,道:“下回换个戏本吧,总这么几出,耳朵都磨出茧了。”
正说着,外头小吏快步而来,立在亭外,拱手低声道:“大人,州里衙门来信,说知州大人近日下县来巡查了,是否要提前准备迎一迎?”
“嗯?”温咏初眉梢挑了挑,语气倒没有多少紧张之意,反而带了点懒散,“巡查?她不是才刚上的州堂么,哪有官这么闲的?”
幕僚低笑:“兴许是立威,毕竟是新官上任,上回把您叫去还不过瘾,这回恐怕是想敲山震虎一番,提前准备准备也好。”
温咏初摆了摆手,语气淡淡:“她若真要来,总是要提前发文通告,若无调令,咱们也不必自乱阵脚。况且这汀水还排在岳临丰安后头,山路又难走,这尊大佛什么时候到还不知道。急什么?”
底下几个幕僚相视一眼,也没说什么。
温咏初接了凉巾覆在面上,躺在躺椅上,手中折扇一挥,笑道:“若是咱们知州大人真有兴致来听曲儿,本官倒也不介意亲自安排个前座给她。”
亭中众人闻言都笑了,气氛一时轻松起来。
不远处,几尾锦鲤自荷叶间穿游而过,水面漾起一圈圈微波。
·
暑气渐盛,山中却仍带着夜雨后的凉意。
车马行至岳临西境,路势渐陡,前日暴雨冲塌过一段山道,道旁的老树根部露出泥脉,像是才从水下挣脱出来一般,官车也不得不停下,由人牵行而上。
前方山腰,一处处临时搭建的棚屋散落在山地平台上,屋顶用茅草油布遮盖,边上用碎石压着。炊烟从棚顶升起,被山风吹得斜斜扬扬,带着一股芋头和杂粮混煮的清淡气息。
一人身着旧布短袍,候在路旁,那袖口溅着干泥,脚上靴沿开裂,裤脚处更沾了厚重的雨泥,看得出连日奔波不歇。
杜彦然早早便赶来等着了,一见官车抵达,几个快步上前,躬身迎接,双手合抱,恭声道:“卑职杜彦然,拜见知州大人。”
瞿宝砚掀帘而下,一袭粗布青袍,腰间系着素色革带,见着杜彦然微微颔首道:“杜知县辛苦了。”
杜彦然身后还跟着一位少女,面容清秀,身穿素裙,正低头弯腰,替母亲拎着包袱,见到来人悄悄抬眼瞧了瞧,眼中满是好奇。
“这位是?”
杜彦然侧身介绍:“回大人,这是小女杜韶,年方十二。”又转头唤道:“韶儿,还不快见过大人。”
杜韶闻言忙将手中包袱换到左手,学着母亲模样,整了整衣角,郑重其事地一揖到底,语声清丽:“小女杜韶,拜见知州大人。”
瞿宝砚低头看她,眸光多了几分笑意:“杜韶这名字起得好,韶音清润,内蕴风华;既有山水之意,也有文章之气。将来读书写字,当比你母亲更胜一筹。”
杜韶听得脸微红,垂首应了声“不敢”,却又忍不住悄悄抬眸看了对面的人一眼。
杜彦然在一旁神情也舒缓了几分:“小女自幼性子拗些,不太肯守规矩,倒是今日见了大人,竟也知道乖了。”
瞿宝砚轻笑:“守规矩是好事,但有自己的胆魄与见识,可比单守规矩更可贵。”
杜彦然点头称是,但一侧的杜韶闻言心中却暗暗记下了这话。
瞿宝砚说罢转眸望向远处烟树掩映的山棚,道:“走吧,先去看看村中安置。”
“是。”杜彦然也敛了谈笑神情,连忙道:“下官今早去了三所安置棚点,问了粮食分发,也查了几户低洼转迁的村户。岳临虽水患不重,但山路多,塌方处不少,矮处几村也全淹了。幸好转移及时,没出人命,只是村民的家什财物都损失得厉害,如今往上山安家去了。”
瞿宝砚听完,脚下微顿,转头看了她一眼:“这些人家的情况可都记下了?”
杜彦然连忙点头:“记了,按户造册,照村归类,还在逐日补查。”
“那便好。”瞿宝砚颔首,“把造完的户册都送来州府,那些损失厉害的人家就由我批转江南道,替他们申一份蠲免,今年的杂税就免了。”
她看了看山坡上方那些还在搭棚的百姓,又道:“若是后头实在难过,也可以让他们来申赈贷,州府这边批得快。借粮、借布、借木料,只要用得上,就先借着用,等过了这阵子,再慢慢还也不迟。”
杜彦然闻言一怔,眼中似有微光闪动,随即拱手郑声道:“能得大人念及此,下官……实在不胜感佩,谨代岳临父老谢过大人!”
瞿宝砚声音温和:“咱们赈的是一时之难,扶的却是一县之气。百姓的骨气不能伤了,重建的志气也不能断,如此,来年才有盼头。”
“是。”杜彦然又想起另一桩事,“多亏了上回大人提醒得早,又送来了猪芋的烹饪方子,如今山上村民都吃上了猪芋粥。现在妇人带着孩子上山挖芋,男人们则负责搭房、修棚。虽说辛苦,好在人人都有事做,山上山下也都安稳了些。”
她略一顿,又补充道:“不过我记得大人之前提过,说这芋头也可运去别县赈灾,如今下头几村已收了不少。我想着,若能按村分工,派人驮运去清阳、汀水,也算是尽一份力。再说……往后若有路子拿去卖,百姓手里也能换些余钱。”
瞿宝砚听罢,点了点头:“这法子好。县中多出的猪芋,先送一批去汀水,那处灾情最重,救得早些,百姓便能缓一口气。”
她微微侧目望向山上薄雾间那些忙碌的身影,淡声道:“这场水虽伤了田,但也算给了岳临一条路。只要这芋头真能做出路数,接下来便不只是‘救命’之物,而是‘过日子’的营生了。”
她收回目光:“不过要记住了,这些调往他县的猪芋路数要稳,不能出岔子,更不能有私贩掺水的事。一旦叫人钻了空子,这点信用就砸了。”
杜彦然肃然应道:“是,下官会盯紧。”
瞿宝砚忽而停下脚步,微微一笑,道:“不过,这‘猪芋’的名字倒是粗了些,若将来真能售往别处,不如换个好听些的叫法?”
杜彦然一愣,随即道:“大人所言极是,‘猪芋’这名字说出口确实有些古怪,不像是人吃的,是该换换。”
一旁的杜韶眼珠一转,眼中忽然一亮,道:“叫‘雪芋’怎么样?它煮粥吃起来白白的,糯糯的,吃着像雪一样软。”
她说得认真,眼里闪着光。
杜彦然哭笑不得:“你这丫头反应倒快。”
瞿宝砚却点了头,眼中带着几分赞许:“‘雪芋’,白如积雪,糯若春膏,好名字。”
“就叫‘雪芋’吧。”
她望向杜韶,唇角微弯:“往后若这‘雪芋’真成了岳临的一个招牌,你这一语,也算是起了头功。”
杜韶听得怔了怔,被夸的耳根一下红到了脖颈,一时间竟忘了应声,只是下意识低头捏紧了手中布角。
她心里像是被什么轻轻拨了一下,说不清是欢喜还是慌乱。
只觉胸口有些发烫,眼角余光还是不由自主地朝瞿宝砚那边望去——那身素色青袍在阳光下并不耀眼,却比山上的雪还要清冷肃静。
只一眼,却叫人终身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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