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换季凌也一怔。
父子俩大眼瞪小眼。
季天峰这句话不是疑问,而是肯定的语气。像老厨子闻见锅里是不是放了花椒一样,甚至几粒都知道,隔着三丈远都能尝出那点心思的滋味。
季凌也这下没有辩解,只是垂眸轻哼了声:“人家未必看得上我。”
季天峰闻言,微微有些惊讶。
这意思是真的了。
虽说他儿子此刻突然极有自知之明,但作为父母自然要给孩儿信心,况且这小子这回总算是开窍了,绝无“不战而退”的道理。
便装作没好气地好言斥道:“人家亲口说看不上你了吗?没有你怎么就认定了?”
接着语气肃然道:“你是有缺点,但也就是话多话损,爱犯口业——这个有心就能改正。再说,我季天峰的儿子怎么会差,我跟你娘一直都好生教导你,虽不说拔尖的,可也绝不比旁人差一分。何况,咱家底不薄,有底气,人也正派,哪一样拿不出手?”
“当年我追你娘的时候,那一群人里,我哪儿算得上出挑?文不成武不就,除了兜里有点碎银,没什么可夸的。但我诚心诚意,认定了便是认定了,非你娘不可。你记住了,追姑娘,头一条就是心诚。诚意到家,天都帮忙。”
说到最后,季天峰却突然话锋一转:“——实在不行,你中意哪家姑娘,你跟爹说,你爹娘就是拉下这张老脸,也一定给你上门说说这亲事。”
季凌也一挥手:“行了行了,别得寸进尺了,这些画像马上都给我撤走,以后也不许送来。我累了,赶了这么久的路骨头都要散架了,都别吵吵,我要睡觉!”
说罢转身回里屋,走之前朝自己院中的心腹小厮淡淡扫了一眼。
那小厮立刻心领神会,咳了一声,精神陡然抖擞,接着脚下一动,冲着门边早就磨拳擦掌的几位同伴低声一吆喝:“快快快!爷发话了,收图!清场!”
几人动作飞快,三下五除二地卷起画像,一副副装轴打包,堪称行云流水、毫无留情。
季老爷还想继续追问那姑娘的事,结果一回头,就见自己手下的人正被拦腰赶着往外走,个个手里还捧着画像。
“哎哎哎!你们几个怎么回事?这可是正经事——”
“老爷,您慢走啊,下次请早!”那领头的小厮态度极为客气,嘴上笑着,手上却一点不含糊,直接就将人一路“请”出了院门。
吵吵嚷嚷中,大门缓缓合上。
院中总算重归宁静。
季凌也进了屋,一甩袍子就往榻上一倒,沾了枕头便不动了。
他是真困了,连鞋都没脱利索,只觉全身骨头像被人拆开又重装了一遍,哪哪儿都透着酸胀。他一手拽过被子蒙住脸,心里却还在回荡着方才他爹说的那些“金玉良言”,脑子里乱糟糟地转了几圈。
很快,困意便裹着他沉沉往下坠去。
这一回梦来得比前几夜更快。
无风,也无月。
·
华灯高挂,灯影如昼,院中人声鼎沸。
满庭春色伴着梨花香气,似雪纷扬。檐下垂帘轻摆,几只白鹭自空掠过,留下一线清鸣,仿佛远山惊梦。
戏未开场,满园的人来人往,一片嘈杂。
季凌也被挤在人群中,只得立在最后一排。他原想往前挪几步,却被层层人潮挡得动弹不得。
身侧人影交错,推搡着、擦着肩、拱手作揖的、交谈寒暄的,热闹非凡,却无人向他投来一眼,仿佛他是个误入此地的外来客。
季凌也只好驻足原地。抬眼望去,只见前方一排排红木座椅坐得满满当当,尽是些宽袍软履的世家名流,士族子弟,手中折扇轻摇,言笑晏晏。
正这时,前方忽然一阵骚动,有人起身,有人侧身,像是有贵人入场,引得众人纷纷侧首望去。
只见前排座位上的众人纷纷起身,执扇拱手——
一道身影被众人簇拥着缓步而来,所经之处,衣袂侧身、低语避让,所有人的目光竟都不约而同地落在她身上。
那人一袭绯色官袍,胸前绣着团鹭纹样,发冠如云,身姿端凝如画,未言语间却自有一派风骨清贵。在座者皆朝她作揖行礼,神情恭敬;执扇低语之间,仿若众星拱月。
那身影如玉一般,静静立在光影之间,不染一尘。
她含笑颔首,向四方还礼,接着款款坐入戏台正前那张居中的座位。
季凌也站在人群最后,只觉目光穿过重重人影定格在她身上,心头一跳。
他想上前,却蓦地发现,脚下像是生了根,竟无法向前半步。
只听一声锣响骤空而起,四座顿静。
身边恰有两人低声交谈起来。
一人问:“这唱的是哪出?”
另一人道:“这戏叫《梨花梦》,讲的是位小姐三见书生便芳心暗许,梦中与他成了亲。可惜梦外情未出口,书生便病逝了……终是梨花一场梦,可惜啊——”
丝竹慢板自檐下缓缓响起,帘幕上拉,灯火一明。
戏台开场。
【引子·丑角念白】
(丑角甩扇登台,边走边念,表情夸张)
哎呀你道是书生才子,最擅教人心乱;
小姐闺中,哪晓得春风一起便乱红千丈?
这一面柳桥,他相迎;
那一面画舫,他题笔;
再一面游山,他轻言巧语把名唤——
便叫那一颗芳心,扑通扑通,不得安宁!
【旦角独唱】
(旦角上台,手执油纸伞)
小桥边,柳绦绦,谁执油伞立东堤?
低眉避,未曾题,记他一眼回眸意。
舟中坐,倚窗弄,玉指轻弹幽思寄。
山径远,唤我名,却不知我心似焚如炽。
(三步一叹,拂袖转身)
三面逢,春心起,怎奈芳心苦自知?
怕他知,怕不知,今宵梦里,能否与君依?
(缓步入梦,双袖轻舞)
梦里花灯明十里,红妆绣榻对鸾镜。
罗帐重重拜花影,玉指交缠结连理。
云鬓侧,鸳衾并,恁他个笑语盈盈。
(梦中展开绣卷,两人对坐,情意绵绵)
枕上娇憨他轻抚,唇边话软深帘影。
只道此情成眷属,鸳梦一场不愿醒。
醒也难平,梦也难凭,心字成冰。
(梦醒灯昏,旦角独坐台前)
不怨春风一度,却怜我情根深种。
原是春心动处,最怕一梦惊魂。
倘若世间错一瞬,怎堪梦中千般真?
良辰美景春莫负!
(锣鼓慢收)
【一幕落,二幕起】
(旦角缓步上场,执扇垂首)
金粉字,折扇题,几页残笺旧相知。
灯影昏昏檀香起,欲语还休。
欲语还休,只将相思藏袖底,灯下偷把双影比。
(轻移莲步,掩面回身)
羞也羞他眉目柔,怯也怯他笑里秋。
惧他窥破我心扉,直道是痴人梦里游。
早知情重难藏袖,欲启还休,欲启还休,
心事缀花钩,缀在春衫旧。
【丑角念白】
(丑角踱步上场,扇拍掌心,摇头叹气)
哎呀呀,小姐啊小姐!
锦衣罗裳,书香门第,怎偏惧道一个“情”字?
到头了,那书生病入泉扉,
教那情书化作纸钱,飘入黄泉路上!
我说呀——世上最怕两桩事:
一个是情未出口,人两忘;
一个是话未说尽,生死两茫茫!
可怜哪……一对璧人错配阴阳,
今生无分,来世难凭!
(旦角缓缓跪坐灯前,拾起书简)
谁教我日夜相思,不教我开口诉心事?
情字未成,却换黄泉路深。
三年心事化尘根,一纸讣音空余恨。
肝肠寸断魂欲绝,杜鹃啼血落花灯。
(旦角缓缓起身,望向空处)
谁教我情深不语,却教他一去无归期?
梦里花灯千里,醒来空余旧题。
浮生一梦终虚妄,幽思绕梁不成诗。
欲问浮生几许,灯下相逢未语,错把今生认!
恨,恨,恨。
(锣鼓收尾)
一声锣响落下,帷幕缓缓垂下,戏终。
场下众人先是一静,旋即掌声雷动、叫好连连,如潮水般此起彼伏,将戏文最后那一缕幽思层层掩去。
季凌也猛然回神。
他站在原地,仿佛才从那梦里绣榻前挣脱出来,一时间还有些恍惚。戏落了,周围人已纷纷起身,交谈、寒暄,窸窸窣窣的衣袂摩挲声与人语喧哗一时间一同涌动。
人潮在动了。
他下意识抬头,眼神搜寻那处最醒目的位置——她仍坐在那里。绯色官袍的身影在人群中显得格外沉静,她微微颔首,似在向人拱手致意,随后便站起了身。
一群人簇拥上来。
他想要上前一步,却被身侧人流一冲,只得偏身避让,再抬眼,已离她更近。
她与他之间,不过数尺之遥。
他张了张嘴,想要唤她名字,却在千钧一发间又迟疑了。使得那声音生生卡在了喉咙里,还没落地前便被喧哗湮没。
下一瞬,众人缓步簇拥着她转身而去。
她的背影沉静而坚定,未曾回头。人潮将她缓缓带远,却层层叠叠地将他隔在原地。
季凌也怔怔站着,仿佛整座戏园只剩下他一人。
——他应该开口的。
——竟还是错过了。
一股莫名的悔意涌上心头。
就在这悔意最盛的一刻,耳畔忽起风声,夜色骤然一凉,他心头一跳——
睁眼。
帐中是深夜,孤灯未灭。帘外下起了夜雨。水滴自檐角落下,敲在青石地上,滴答作响。
他枕着手臂,久久未动。
只觉得心口,隐隐作痛。
这个戏曲部分的灵感来源是《牡丹亭·游园惊梦》那段,但是文中没有严格按照昆曲词牌来写,后面有时间写个正儿八经的版本放在番外里吧[比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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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梨花惊梦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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