渌州一场水灾,起时人心惶惶,众人皆言渌州难保,必定又是一年遍地饿殍。却谁也没能想到,今朝竟政吏肃清,赈务得法。
粥棚立、义仓开,山上猪芋成炊,山下工役得米,灾民得食得衣,困户得以自立。
就连昔日无人问津的低洼小村,如今也账册造至户口,山道上也多了吏役巡察,妇孺敢夜行,商旅敢过路。
人心渐稳,地方有序。
朝中虽有奏折弹劾瞿宝砚,然圣上一句:“赈灾有功,肃纪得法,此功堪嘉”便使得满朝哑然,再无人敢置喙半句。
温咏初则官诰已除,秋后问斩,尘埃落定。
霎时,渌州的那些胥吏皆是如立危墙,惟恐成为下一个“温咏初”。俱是一夜变了性情,开始夹着尾巴埋头办事,谨言慎行。皆明白一句话:渌州变天了。
一时间,全州上下吏治收敛,文书清整,不敢再有虚报苟且之风。
百姓皆道:今岁苦,却有个“瞿知州”撑起这一州天!
·
七月末了,暑气犹盛。
山脚林风微动,一行车马自南道归途,在长道上静静延展,马蹄踏尘,车帘微曳,一派肃穆。
瞿宝砚坐在车中正闭目养神,身子随着马车微晃。也是被宝桃儿劝了许久,这才放下手里的公文静息片刻。
官道两旁夏草已高,风过簌簌哗然。
忽地,一抹白影自草丛中猛然扑出,一袭布满泥尘的孝衣,双膝“砰”地一声磕在地上,竟生生跪停了车队前头那匹马!
一声惨厉的惊呼破空而起——
“——大人救命!!”
马匹受惊嘶鸣,马前护卫连忙勒缰压住,前队顿时一阵骚动。
那妇人面容枯瘦,头发散乱,整个人几近伏地,脸贴尘土,浑身颤抖着,却竭力高声喊道:
“求大人!为民妇一家做主!还民妇一家七口冤魂一个公道——!”
本也在车内假寐的宝桃儿被这突如其来的哭喊吓了一跳,忙伸手撩起帘子,探出头来张望,惊问道:“怎么回事?”
那妇人听得响动,猛地仰头一望,瞧见马车内露出一角官靴与袍带,仿佛看到天光般,登时双目赤红,不管不顾地朝车前爬了过来,边爬边重重磕头。
一下,两下,额头撞得尘血飞扬,语声悲愤交加:
“求大人为民妇做主!听闻知州大人执法如山、秉公断案。倘若今日连大人也不理,那民妇便一头撞死在这车前!”
“放肆!堂堂官车座前,岂容你这泼妇撒野?拦阻车驾,当心吃罪!”
官差声色俱厉,就要上前赶人,却在此时,车内传出一道清冷威严的声音,截断众人怒斥:
“——莫要误伤百姓,扶她上车来。”
车前的护卫一时愣住,面面相觑,不敢轻举妄动——这突如其来的山野村妇,来历不明,又情绪癫狂,若是伤了大人——
话音落下,只见车帘一动,宝桃儿已经跃下车来。她走上前亲自将那妇人从地上扶起,拂去她面上的尘土,轻声道:“你是要见我们大人对吗?别跪着了,我带你上去说。”
妇人一听,眼泪夺眶而出,嘴唇颤了又颤,竟是半晌说不出话来。便任由宝桃儿拉着她的手,颤巍巍地一步步走向车阶。
车队再次启程缓缓上路。
车帘半卷,几缕光透入帘内,映得那妇人泪痕纵横的枯黄面庞清晰可见。
她进得车中,尚未来得及坐稳,便一个重叩跪倒在地,声音带哭,带恨,带着生裂肺腑之痛:
“民妇赵氏,名叫赵喜,原是丰安县人,实在是迫不得已才拦了大人车驾——求大人还我一家七口一个公道!”
她这一句哭腔如刀,听得宝桃儿忍不住伸手抚了抚她的肩膀:“你且慢些说,大人都听着呢,都出了什么事?”
那赵氏扶着膝,强自压住哽咽,话语却如山洪决堤:
“民妇一家七口,原以种田为生。可前年遭了灾,便想着把田地都卖了改行,做收粮走卒的营生,多贴补一口饭吃。我们这买卖不上台面,也没什么本钱,就只将各村各地的粮收拢来,一担担挑进城里卖给米铺,一斤挣它几文,好歹也是活命的法子。”
“前月水灾一来,我们家那几担米眼看要烂了,本想着恐怕砸手里了,哪晓得这时候,州府贴了榜,说粮食买卖一律按官价,不得压价哄抬……那时我们一家还说:州官好,总算给咱们穷人家有个盼头。”
“可谁晓得——到了当铺、米摊、粮行,一家比一家黑心!都不认官府的价格,翻出一纸‘红牌价’,说收粮只能按这个来,一石整整少了五成银子!”
她猛地一抬头,眼中泪痕交织,满是血丝:“我们不肯卖,那些人就说:‘你不卖,有的是人卖。要是敢报官吆喝,看你的腿还在不在!’”
“我丈夫气不过,去跟他们讲理,可哪里讲得了理?他要去报官,谁知再回来时,腿已经被人打断了——就在那米铺门口躺了一宿,满腿是血,是他一手一脚爬回来的!”
“叔侄两个见我丈夫那模样,当时就气红了眼,非去寻官报案不可,可哪晓得,半路上竟说是淹死了——他们都是从小泡水里长大的,水性好得很,怎可能好端端地说溺就溺?!我去寻尸首时,那一大一小就浮在堤下……脸上还有瘀痕哪!这哪是淹死的,分明就是被人害死的!”
说到这里,赵喜早已泣不成声。宝桃儿也跟着红了眼圈,紧紧皱着眉,眼眶里泪光闪动。
赵喜紧紧攥住手指,指节在马车上磕得发青,声音发颤,却像是要把心里的血都倒出来:“我那嫂嫂,本就身子弱,听丈夫儿子一下子都没了,当场就昏了过去……躺在床上再没起来。我不敢耽搁,赶紧出去给她抓药,可是等我回来时——家里已经起了火,烧得只剩下一面黑土墙……”
她说到这,声音陡然一哽,整个人像是一下子垮了下去:
“我的两个娃娃啊……一个才七岁,一个才五岁,乖得很,整天守在炕头照看他们爹,我出门前还问我什么时候回来,叫我小心着些……结果,全都没了,没了,全都烧没了——”
她猛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膝,泪如雨下,声音嘶哑:“连一块布、一根骨头都找不到啊!”
车厢中死一般寂静着,只余哭声低低回荡。
赵喜哭得喉咙沙哑,声音嘶裂一般,却仍咬牙撑着继续说:“我那时候……真想一死了之,随他们一道去了……可我不能死!”她抬起头,眼神发红,满是恨与不甘:“我若也死了,这世上没人知道我们一家是怎么被害死的,没人替我们说一句话!也没人来讨这个公道!”
她深吸了一口气,强压着镇定继续道:
“大人,今天拦了您的车,是我的不是,我认……有罪您罚。可我也是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那些人早就盯上我们了,只要我去了衙门,怕是还没进门就连命都没了。我听说您出城巡查便在这道上守着,等了您十几天……我就赌一把命,赌您真是个为百姓做主的好官!”
她猛地跪下,声音几近崩溃:
“我求您了大人!我这条命,您要便拿去!剐我、杀我都没关系,要我做什么都行……我只求一个王法公道!”
“叫那些作恶的黑心人恶有恶报!还我一家人一个公道……他们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冤死了大人!”
“我求您了——”
说罢,她又要往地上重重叩首,宝桃儿连忙伸手扶住她,哽声道:“赵娘子不必担心,你说得对,你要活着,如今我们大人在,冤屈不会没人理,天理也不会一直瞎着眼的……那些恶人一定会恶有恶报!”
赵氏哭得浑身颤抖,握紧了宝桃儿的手,仿佛那就是她活下去的最后一根稻草。
瞿宝砚静坐不语,静静听赵喜哭诉良久,待她说完,便见那昔日的温和神色尽敛,眉眼间已是一层森然寒意。
她摊开一页信纸,笔锋如铁,不多时便写完,随即道:
“停车。”
车辕一震,辘辘声顿止。
她将那封素白信纸折起,唤道:“秦遇,方奎。”
两人从马后策马而来,快步至车窗前。
帘内伸出一只素手,将信缓缓递出。
马车中,瞿宝砚语气低沉,却不容置疑:“按此行事,不得声张。三日之内,务有所成。”
两人对视一眼,皆是神情一凛,躬身应诺,便立即接过信翻身上马,拨马扬鞭,转瞬远去。
车内,赵喜仍伏地而泣,宝桃儿半跪在旁,也哭红了眼眶,轻声安慰着她。
瞿宝砚起身,将赵喜从地上扶起。她语声低缓,却沉稳有力:“起来吧,赵娘子。”
赵喜满脸泪痕,缓缓抬头,却在抬眼的那一刻微微怔住了。
她听那声音,只当来人是个冷峻威严的官。谁知抬眼望去,却见一张清俊面孔,轮廓秀朗,眼神澄明。一身宝蓝官服,不怒自威,却不是她惯常印象里的那种官——无横眉冷目的威压,也无高高在上的气派。反倒像山一样稳,也像光一样静。
她一下子竟想不到什么词来形容。
好像是天上落下来的神仙——不,哪怕是神仙,也未必有这般叫人安心的气度。
她心头倏地一紧,泪未止住,呼吸却轻了几分,只觉自己这粗衣短褂、泥脚灰手,像突然站在了一道光前,一时局促不安起来。
那人却已伸手握住她的手掌,指间温热,语气清亮温和:“赵娘子这份胆气,并非人人都做得到,着实令人敬佩。你放心,你的背后有州府,有律法,你一家七口之冤,既被本官听见,便绝不会埋入土里,也无人能叫你白受这场横祸。”
她顿了顿,语气转冷,眸中亮光一沉:
“是我这些时日走开了身,叫人以为州中无人问政,得以趁虚妄为。此事,我有失察。”
“那些披着商皮行匪盗之实、仗势欺人的恶行——本官绝不姑息。”
赵氏张了张嘴,泪水再次夺眶而出,想言谢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连连点头。
瞿宝砚轻拍她手背,语声温缓:“你便先在知州府里暂住,几日之后,待本官查明真相,理清此案,自会还你一家一个清白与公道。”
宝桃儿也在一旁柔声道:“赵娘子放心,咱们大人说话,从来都是顶天立地的重。”
赵氏望着眼前之人,眼神恍惚。
她本以为自己注定只能是等死的命,这些日像那跌进水里的破瓦片,四下乱撞,浮不上来,也沉不下去。
而此时此刻,有什么东西稳稳托住了她,叫她忽然有了着落,有了岸。
她喉头一哽,终于颤声低喃:“谢大人……谢大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0章 红黄牌价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