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京这日,天光尚亮,风中微凉。
梧桐叶落了满道,一行人穿过官道,远远便见城门高立。
“小姐——到了!前头就是承恩门!”
宝桃儿扒着车窗,眼睛亮得像打了灯笼,声音里压不住兴奋。
瞿宝砚也有些好奇,掀起帘子看去,只见远处的京门宽阔肃穆,两侧青石砌墙高耸入云,匾额上“承恩”二字金亮而厚重。
远远望去,城下沿路车马如龙,人流往来如织,路过的人大多衣饰整洁,一路香气与人声混合在一起,倒比澄州多了几分朝气。
她看着那门里门外的人群,缓缓收了眸光。
这里确实不似故乡的水巷小镇,也不同于梧川道上的浮躁纷杂。
这是天下之城,亦是藏龙卧虎之地。
过了城门盘查,马车入城,绕过几道石坊牌楼,拐入云台东侧的官驿。
“小姐,咱们今夜便先歇在这东驿,明日再去考生下榻的云台投递名帖。”老陈抱拳禀道。
瞿宝砚应声掀开车帘,微微点头,对着众人道:“一路舟车劳顿,大家都辛苦了。”
她又看了一眼天色:“刚到京城,正好是晚膳时候,就先择处宽敞些的酒楼,让大家歇歇,顺便尝一尝这京中风味。”
众人闻言一喜,老陈连忙应下:“是,我这就去安排。”
安顿好住处后,天色已近戌时。
驿外有条食街,名唤“天禄巷”,多是外省考生与家眷下榻后用饭之地。铺子虽小,招牌倒极响,有的还贴着“榜眼亲题”“探花手书”的招幌,真假难辨,却引得食客不断。
街口,有家“百川楼”,楼面三进,檐下悬着朱漆牌匾,字号斑驳却不失气派,是这片最大的一家酒肆。
老陈选的正是此处。
掌柜一见一行人衣着整齐,领头的青袍女子气度沉稳,便知不是寻常考子,他们这店可也是出过榜眼探花的,进士更是数不胜数,当即亲自迎出,笑得脸上褶子都快绽开了,一开口便是浓浓京腔:“贵客上门,可真叫小店生光!您一行人多,楼上雅间正空着,今儿您几位请自便。”
瞿宝砚略点头:“清静些便好。”
掌柜闻言一喜,当即亲领几人上楼,入一间临窗靠北的“清峰斋”,厅中陈设素净,案几擦得锃亮,墙上悬着几幅旧名士题字,倒也雅致。
一落座,后边跑腿的小二利落斟好茶水,宝砚便道:“我们初到京中,不识本地风味,还请掌柜替我们荐几道贵店拿手的京菜。”
那掌柜双手一抱拳,立马来了精神:“姑娘来得巧,咱们百川楼镇楼三味,那可是京中出了名的!”
老陈笑接:“怎么个说法?”
“这头一道,叫‘四喜烧肘’,红油入骨、甜咸适中,前年那位中了榜眼的韩公子,殿试前三天就在我这儿点了这道菜,说是吃出了‘四喜临门’的好兆头。考完回来还写了首诗——什么来着?‘肘味香来衣带窄,未题金榜已春风’,您说讲不讲理?从那年起,他年年来点,连位置都不换!”
宝桃儿听得眼睛都亮了:“还有这样的说法?”
掌柜的说得了趣,接着竖起第二根手指:“可不是嘛,这还是第一道,第二道,是那‘鹿脯芋羹’,这菜上得早,做得讲究,是用雉骨熬汤、芋泥压底,配的鹿脯是北地送来的腌料鹿,前些年尚书家的公子,三榜进士、如今也在翰林,琼林宴上人家问他如何考得?他道一句‘若无鹿羹醒梦,难有三卷策通’。”
他说到这,压了压声音,意味深长:“听说他殿试那日写策时,还带着这菜的香气儿呢。”
他一说完,众人便哈哈大笑起来。
说罢,掌柜将手一抬:“这第三味‘玉露烧鹅’。”他往前凑了凑,笑得神秘:“这菜虽不见得谁题了诗,却是我们这儿最灵验的一道。您信不信?吃过这菜的,十人里头有七人都中榜!外地考子们来到京城,打听着就上我们这地儿来了,就为了点这道菜。我们后厨那师傅,到现在上灶前都要拜一拜灶神,才敢开锅。”
宝桃儿闻言一乐,笑道:“掌柜的,那我们要是把这三道都点了,那岂不是得连中三元,不中都说不过去吧。”
掌柜笑声爽朗,嘴里带着十足京腔:“您这话说得好!这三道菜,不说保准中榜,起码吃个好彩头——肘子肥中带香、鹿羹入口回甜、烧鹅皮脆骨酥,吃完保准踏实心气儿!”
瞿宝砚微微一笑,抬手示意道:“那便依掌柜的推荐。我们人多,再添几样清淡爽口的菜色,荤素搭着来。”
“得嘞,姑娘吩咐的,小店自然好生照应!”掌柜眉开眼笑地领命下去,片刻后便亲自端了头一道菜上来。
“这‘四喜烧肘’,头一道上,寓意‘四喜盈门’,今儿有姑娘这样的人物来,我可得亲自伺候。”
他说着将菜搁稳,顺口道:“姑娘这气度,想来是大地方来的,莫不是江南一带?”
瞿宝砚点头应道:“澄州来的。”
掌柜也点点头:“那是个好地儿,江南人都水灵,文气高,我听说那儿今年可出了位女解元,文采了得,名声都传到这儿来了。”
说着,他摆好碟盏,又笑:“我这店前几天还来了个金陵的说书人,讲的就是她的事儿,说她笔下策论如流,三场连捷,连主考都拍了案的那种人物。”
瞿宝砚笑了笑:“掌柜的消息真是灵通。”
掌柜哈哈一笑:“咱这做小买卖的,消息不灵通,嘴皮子不利索,可开不了几十年。”
老陈听罢:“那掌柜的,今儿我们可得讨教讨教——今年这届参考的,可都是什么人物?”
掌柜一边擦着手一边顺口答道:“诶哟,这回您几位算是撞了个热头——今年这场考,可比往年厉害了。”
“怎么说?”老陈接过话。
掌柜嘴一撇,压低了点声音:“这届本又是崔学政主考,监考官也都定好了。可谁知前阵子忽然下了道新旨,临时又加派了一位礼部的魏大人同堂监试。说起来,这魏大人来头可不小,向来只出现在大礼之类的场合,怎么突然插手了这会试?”
他说着眨了眨眼:“说明这定不是寻常调职,恐怕是上头对这届盯紧了。丞相家的韩公子您听说过吧?京城顶有名,那位写诗写策都不带喘的,那小祖宗也下场了,啧,就是奔头名去的。”
瞿宝砚慢慢夹菜吃,宝桃儿停了筷子跟老陈对视了一眼。
掌柜继续自顾自道:“不只他,宗室那边也有女郎参考,还有几个江右书院来的才俊、北地王府旁系的世家子,甚至西南督学的嫡孙也来了。你想想,哪一个不是往年能顶半场风头的主角?如今都挤一块儿了。往年会试,多少还有机会拼拼运气,但今年,估计是连‘拼命’都得先掂量掂量喽。”
宝桃儿一边喝汤,一边睁大眼眨了眨:“那是说……今年特别难考?”
掌柜咂了咂嘴:“那可不,简直是难上青天,今年这届,怕选出来的个个都是‘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背书走京师’的活神仙。这榜一张,那叫一个风云际会、龙虎争锋。“
正说着,小二恰好把菜托上来,他顺手接过来,笑眯眯地摆盘:
“诶,菜也齐了,几位客官慢用,咱不打搅啦——也祝姑娘金榜题名。”
瞿宝砚微微一笑,轻轻举盏:“借掌柜的吉言。”
他一走,屋里便安静了几息。
宝桃儿放下筷子,望着琳琅菜品,忽然乏了味,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听他说的那样,我都有点怕了……今年的考生,果真都是天上掉下来的神仙吗?”
老陈笑着摇头:“怕是也有几位是从朝堂走下来的——咱哪拼得过他们的出身。”
宝桃儿一想,又板起脸道:“可不管他们再厉害,我们小姐也是女解元出身,才气一顶一的高——哪怕不是神仙,也是文星下凡!”
说着她自顾自给自己倒了半盏酒,小心举起来,又挨个给老陈和另几名随行添满。
“我也帮不上什么,只能照料好小姐的衣食起居、不添麻烦。今天咱吃了这三道吉利菜,就当讨个好口彩——”
她抬起酒盏,小脸认真又庄重:“祝咱们小姐连中三元、四喜临门!”
老陈也一口应上:“是啊!小姐今年鸿运当头,定能金榜题名,马到功成!”
几人纷纷举杯,目光灼灼地望着主位上的瞿宝砚。
瞿宝砚看着他们,唇边浮出一抹淡淡的笑意。她执起酒盏,缓缓立起身来,动作不急不缓,目光如水般落在面前这几位陪了她一路风尘的人身上。
“四喜不敢求,”她语声清淡却不失沉稳,“但若能不负此程,便是我瞿宝砚的福气。”
她举盏一礼,语气温和而有力:
“这一杯,敬你们随我走这一遭,天寒路远——多谢诸位。”
·
隔日,瞿宝砚一行便从驿站迁去了考生下榻的云台。
京城云台,乃朝廷特设,专为接纳各省赴京应试的考生。此处分东西两苑,女子居东,男子居西。
院落规整,屋宇清雅,书房、讲舍、膳堂俱备,虽不奢华,却也礼数周全,颇显朝廷待才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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