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山岚低垂,天地间一片灰青。
一匹快马自北疾驰而来,马蹄如雨,仿佛不知疲惫,如流星般极速掠过山道,一路穿林越岭直往东南方向奔去。
山岭连绵,林木森然,马上人低伏马背,身影紧贴鞍具,身上披风被裹得猎猎作响。鬓发被疾风扫乱,唇角泛白,眉间却是冷峻如刃。
野鸟惊飞,山间阵阵回音清寂。
唯他一骑急响,势如箭矢,不容片刻迟滞。
渌州城朝阳初升,天色放亮。
城内一如既往,早早便热闹起来。东街卖豆花的挑担吆喝声刚落,南巷卖烧饼的小摊上便冒起了热烟,菜市挤满了拎篮的大人小孩,问价还价声此起彼伏。
贩夫走卒、车马行人,熙熙攘攘,一派太平景象。
知州府门前晨光刚洒上石阶。
门口的两个门房正靠在角亭换班,语气松快地拉着话茬儿。
“来啦,刚吃过了?”
“吃过了——”
“今早后厨吃的啥?”
那人砸砸嘴,似乎还在回味:“糯米烧麦还有南瓜粥,你们的还有呢,给你们留着,快去吃吧,还是热的——”
这一句话音未落,忽听得远处一阵急促马蹄声如骤雨砸地直奔这边而来。
两人一愣,尚未来得及转头细看,那马蹄声已近在眼前——
只见一骑快马风驰电掣般冲至府前,猛地勒缰止步,马蹄刨地,马鬃飞扬,尘土扑面而起。门房下意识偏头遮眼,再抬头时,只一眼见那马上之人一身风尘衣袍猎猎,面色却苍白如纸,像是刚从土里爬出来,好不吓人。
那人抬眸一眼便望见了高悬在府门的白幡,眸光微震,喉头似有话要出口,唇刚动了动,尚未来得及发出声音。
下一瞬,他眼一闭,整个人自鞍上直直坠落,重重砸在石阶之下,激起一片尘土与惊呼——
“哎哎哎!有人晕了!快叫人来!”门房大惊,赶忙冲上去扶人,一边探身去看那人的气息,一边朝府中喊道:
“来人!快来人——门口有人从马上摔下来了!”
清晨,原本宁静的府门口骤然一片混乱。
正此时,街口又有一骑飞驰而至。
门房眼尖,忙迎上去,高声唤道:“大人!”
秦遇自驿馆归来,方一拐进街角,便看见知州府门前的喧嚷。
“怎么回事?”他沉声问。
那门房满头大汗:“诶哟,也不知怎的,这人大清早的骑马冲到门口,马才停住一句话还没说呢,就这么直直栽倒地上去了,瞧着像是连赶了好几日的路,脱水晕过去的。”
秦遇闻言略一皱眉,原想着怕不是哪里来闹事的,余光一扫,却看见地上那人的面容——
是他?
秦遇眼下虽有些意外却也不及细思,他怀中还有朝廷新下的敕信,必须立即给知州大人送去,不得耽搁。便翻身下马,衣袍一振,快步掠上台阶,只留下一句:“去告诉刘管事,先把人抬进府歇息,再请个郎中过来看看。”
身后门房忙不迭应声:“是,是——”
·
几个小厮七手八脚的将人抬进屋里,又叫人唤来了刘双娘,刘双娘进屋时,榻上的人仍还昏睡着。
她看了看那人的脸色,捋了捋袖子,搓了一把湿帕子,擦干净那脸上的灰尘,身后赵喜正好端着换下的水盆进来,把铜盆放在架子上,她随手拍了拍裤腿的水渍,余光一瞥榻上,脚步顿了顿,眼里微微惊讶:“哟,这小哥长得可真标致,打哪儿来的,是咱们大人的亲戚吗?”
刘双娘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哪门子的亲戚,八杆子也打不着的关系。不过这小哥我认得,上回跟琅州那几位一块来的,就琅州那群兔崽子,好模好样上门来,结果是来发难的。这小哥好像是琅州做生意的,在那边名头似乎还不小。”
赵喜本来好心要去替季凌也掖被角,闻言手赶紧一撒,没好气哼道:“那还把他捞进来做什么?给咱们大人发难的,肯定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丢出府叫他自生自灭去!”
刘双娘嗐了一声,解释道:“妹子误会,误会,是我没说清,他不是琅州衙门的人,上回还当面说咱们大人办事有章有法呢,我听宝桃儿说,前些日大人下县巡查的时候还同他在山中遇上了。”
赵喜听是误会,面色缓了缓,这才又弯腰替季凌也掖了掖被角,一边撇嘴:“那他一个生意人跑咱们这来做什么?还能赶得上晕在知州府门口,这可真稀罕。”
刘双娘眼珠一转,笑道:“稀罕?我倒觉得不稀罕。那回见着他时,我就看出点不同来——他看咱们大人那眼神不对,跟寻常人不太一样。”
赵喜一怔,惊愣:“唷,您的意思是,他不是奔生意来的,是奔——咱们大人来的?”
刘双娘抬手掩唇,笑得神秘兮兮:“我可没说死,你自己瞧着吧。要我看呀,咱们大人那样的人物,哪是随便能惹得起的?这小子恐怕是听咱们大人病危的消息,这般一副要死要活地赶过来,哎哟,怕是走火入魔了。”
赵喜掩住面上的笑,抬手招招:“行了行了,咱们还是先给人休息吧,我去看看郎中来了没有。”
两人一边低低说笑,一边收拾好屋内退出门去。
榻上那人眉间隐隐一动,却还在沉沉昏睡,似乎全然不知旁边已被人笑话得一塌糊涂。
屋内静了下来。
窗棂半掩,天光透过纸窗落下淡白的影子。榻前铜盆里映着窗外窸窣的碎叶,水面不时微微荡动,闪着光点。
床上季凌也睁不开眼,胸口闷得厉害,四肢像灌了铅般沉重得不听使唤。
他此刻几乎无了意识,记不清自己是怎么从琅州赶到渌州的,也不知自己此时竟已躺在了知州府内的榻上。三日前,这时刻,他还正在自己院子里逗鸟。
宅院里日色正好,树影斑驳透下,鸟笼挂在回廊下,画眉清鸣。
季凌也如往常一般,铺子里不忙的时候便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起了身随意套件常服,斜倚在竹榻上,手里捻着一撮小米逗鸟雀扑翅。鸟笼里一声脆啼,他唇角微勾,神色闲散。
院外小厮进了院子,眼睛亮亮的道:“爷,老陆他们今日打阆平回来了,途中路过了渌州,您可知道怎地?”
季凌也斜眼望他,悠悠“嗯”了一声:“有屁就放。”
小厮神神叨叨道:“——您还记得上回路上遇见的那位瞿知州吗?”
季凌也动作一顿,望向小厮。
小厮神色里带了些唏嘘:“您不知道,我刚去前院听老陆他们回来说,那渌州竟满城都挂起了白幡!真是稀奇,听说那位瞿知州竟是病危,怕是快不行了,您说上次咱们见的时候人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
“啪嗒——”不待小厮说完,那盛着鸟食的瓷盏毫无预兆直直坠地,脆声炸开,米粒四散。
季凌也霍然起身,话都没说一句,转身便大步冲向院外。
小厮惊愣住了,滞了半刻才连忙追出去:“少爷!爷——不是,怎么了?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前面人已经掀开长衫下摆,步履如风,径直朝马厩去了。马嘶声骤起,尘土扬起,小厮只来得及眼睁睁看着自家少爷翻身上马甩缰而去。
留下一脸懵逼的他独乱风中——
·
琅州与渌州两地相隔一千三百里,就是连夜兼程马不停蹄也要赶三天三夜的路。
季凌也走时,随马不过挂了一个水囊,那点水只够一日。他每次捱到喉咙干裂,唇皮开裂,才抿上一口。途中跑马换了三匹,人却半刻也未曾停歇过。
一路上山路崎岖,石路硌马,白日烈日如烙,夜里雾重风凉。他身上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皮肤上结起一层薄薄的盐霜,日复一日,仿佛整个人都被从骨头里抽空了一遍。
到最后,他双眼充血,呼吸割嗓,思绪也因极度疲惫而开始漂浮破碎,可心里唯有一个念头——
去渌州。
榻上的被褥冰凉,季凌也胸口起伏,眼皮颤动,在他昏乱意识深处,自己好似仍在马背上,那一程,仍未走完。
不能停——
耳边隔墙外不知何处,隐隐悠悠传来一段曲调。
那曲调忽近忽远,像是女人的嗓音,带着哭腔,又哀婉绵长,似是带着说不清的酸楚。
“到头了,情书作纸钱,飘入黄泉路上!”
“世上最怕两桩事:一个是情未出口,人两忘;一个是话未说尽,生死两茫茫!”
“三年心事化尘根,一纸讣音空余恨。”
“肝肠寸断魂欲绝,杜鹃啼血落花灯——”
恨,恨,恨······
季凌也咬紧牙关,指节绷得发白,想要撑开眼。耳边的声音时断时续,像隔着厚雾,分不清是真实还是虚幻。
他的唇轻微颤动,血液在体内烫得似火,烧的人几近崩溃,可却始终有一个声音在心底疯狂敲击盖过一切——
醒来!醒来!不能睡!
一旦松开,一旦沉下去,或许再也见不到她了。
就算是死,也要睁着眼见那一面——
绝不带半分遗憾!
·
书房内,晨光正盛,窗牖尽敞,案上摊开几卷公文。
瞿宝砚身着官袍端坐在案前,广袖垂落,衣襟整肃。她眉眼沉静如水,目光落在案前摊开的公文上,手中执笔轻点,神情专注地审阅批注。
秦遇进了书房,拱手上前,将怀中封缄的诏信郑重呈上前:“大人,这是今晨驿馆送来的京诏,奉圣上谕旨——待您病体痊愈,即刻上京述职。”
瞿宝砚闻言放下手中墨笔,伸手接过,静静拆开,扫过简短的字句,神情未有起伏。
秦遇有些担忧,低声道:“自那日周巡抚被您气走后,他回府便上书参了大人一折。言大人久病不出,政务停滞,弄得一州人心浮动。朝廷也盯得紧,奏折上去不过三日,圣旨便如飞而下。大人,这道诏令,名为问安述职,恐怕是要大人亲自进京自辩是非,只怕……”
“只是这一来,”瞿宝砚替他说下去,语声淡然如水,“我在渌州的政绩,反倒成了刀刃。说得好,便是施政有方;说不好,便是贪功冒进。”
她将诏信合起,淡淡一笑,眼中无一丝波澜:“他若不上书,倒叫反常。这一折,正是我所等。我既奉圣谕赴任,有他参本在前,必有召令在后。”
秦遇愣了一瞬,眼中闪过不解:“大人的意思是……”
旁边的宝桃儿正在替瞿宝砚抄文书,闻言,抬头笑道:“这还不明白么?周巡抚在江南道一手遮天,若咱们真在地方同他纠缠,凭他那张嘴,黑的也能说成白的。等到时候,他说什么便是什么,咱们有理也没处辩去。不如面圣,将政绩与账册全摆在御案上。那时,咱们大人的是非功过,自交给圣上与满朝文武评说,总比困在这里被人拿话压着强。”
秦遇听了宝桃儿的话,先是一怔,旋即眼前一亮,立即豁然开朗起来,连连点头:“还是大人高明……如此一来,倒是将被动变作主动了。”
他正要再说什么,忽地一顿,像是才想起什么似的,眉头一跳,转头看向瞿宝砚:“对了,大人,属下方才回府时,见那琅州的季公子竟晕倒在了咱们府门口。他怎会突然来了?”
瞿宝砚目光一顿,与宝桃儿对视一眼,皆是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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