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论兵役,则触及募兵与轮役两制之交错之弊。
朝廷虽设调制以应边防,然军籍多虚、军粮多迟、兵不当调、人不堪役之情,早成积疾。募则有怠,轮则不均,根在制度不清、责不归位。
二者虽分,然终须归于“衡”。
赋者,不可尽轻;兵者,不可尽裁。
但若一味从国用出发,而轻忽百姓之疲弊,则赋役既设,而怨乱自生。
是故衡,不在于减增,而在“公”与“统”,即如何在保障政务之需与不至压垮民力之间,寻得可行之策,是为上答。
由此可见,此题之难,不在文辞之工巧,而在作答者心中是否有一副全局之图、兼沉稳之识。既能正视现实弊病而不偏激片面,又不陷于空疏之谈、流于虚理。
这几位考官设此题,其意恐有三重。
一考识局识人。
君子为政,首在明大势,洞时弊。策题虽关赋役、兵制,若只见田赋兵籍之弊,未免.流于寒士之见。实则所问者,并非一策之得失,而在于你如何看待这天下。能否看清百姓之所困、朝廷之所弊、世情之所趋?能否在权与民之间看出深水暗流,见得是非曲直?
二考政术胆识。
立策见心,落地为术。若只能陈述利害而无一策之解,是为旁观;空论纵千言,终不值一听。若能一言立法、一策成制、一谋可行,兼顾国用之需与民力之艰,且言之有据,行之有道,则可见真才实学、济世之能。
三考立场底线。
一篇对策,虽呈于座师案前,却是纸上所向,心中所依。你笔下所忧,是朝政之患,还是黎庶之苦?是为上者献策以图功名,还是为下者陈情以代其声?是一笔字写满律令条文,还是敢在纸上写一个“衡”字,叫天下看见公平可施的希望?
此中轻重,笔笔见真。
故此一题,虽只一行,却如悬梯:能登其上者,见其志;敢步其稳者,则识其魂。
外头冬风微响,堂中却无声。
旁边的宝桃儿见自家小姐迟迟不落笔,心头愈发紧张。
满堂考子,有人眉头紧锁,有人奋笔疾书,连一向满嘴跑马的褚清芸也早已写了满纸。可她家小姐,却静得仿佛坐在空山禅室里,眼神凝在素纸上,手指也不动一分。
宝桃儿忍不住轻轻凑过来,小声试探:“小姐……还要我做什么吗?”
瞿宝砚没有动,像是没听见。
片刻,才缓缓提笔在纸上写下:
“赋不可轻,兵不可乱,策不可偏。”
三句,落定如钉,不再动笔。
宝桃儿有些愣住:“这就,这就没啦?”
瞿宝砚笑了一下,未作解释。
宝桃儿看着宝砚眼中的光影,不由自主呼吸轻了几分。似乎隐约明白了——她们小姐不是写得慢,而是早已心有成卷了。
此时,堂前忽有响动。
一名考子起身,执卷而立,声音尚带几分忐忑:
“座师大人,学生愿朗策一篇,恳请诸位指正。”
此言一出,有人立即坐直了身张望而去,有人翻起案前草稿,也有人低声交换眼色,显然各有心思。
堂中的白砚生微微一颔首。
那位考子显然信心十足,他身着朴素青衫,稳了心绪,便开口朗声道:
“田赋之重,古来有章。今之弊,不在赋之多寡,而在赋之分配不均。是以当重清籍册、明地契,防兼并而止逃籍。”
“兵役之乱,非募非轮之失,而在执行不公。募兵之弊,在贵门私揽;轮役之忧,在贫民不堪。欲除其害,宜设专官、分省调配,责成归一。”
“夫民力有限,国用无穷,若不量力设政,则国虽富而人不安。唯有立衡于赋役之间,定法于贤能之手,方可致太平之基业矣。”
他一气读完,堂中寂然。
褚清芸挑眉:“倒还成章。”
萧令仪也微一点头:“文字尚整。”
宝桃儿忍不住耳语:“小姐,他说得……是不是也挺对的?”
瞿宝砚没有应声,指间轻抚着纸边。
就在这时,堂前的杜清严缓缓放下手中竹卷,声音如铁落案。
“文辞尚可,结构无虞。可惜——所论皆皮相,所解无深意。”
他抬眼,冷冷望向那朗读者:
“你说‘分省设官’,却未提财政从何调配;你言‘防兼并’,却不述何法可防。整篇策论,如描面而不绘骨,只知其痛,不识其病。若你是将帅,则难定军策;若你是官吏,则难成施行。”
那朗读学子脸色微变,手中握住的策纸几欲不稳。
杜清严再一击:“文可托名,策须托事。写得一手文章,落不到一纸法令,不过是说与街上的说书人听罢了。”
堂中哗然一震。
那考子满面羞惭,抱卷低头退下。
有几个原本蠢蠢欲动的考子,也赶紧把手中的草稿又悄悄折了回去。
前头那位考子方才退下,堂中尚余低声,窃语未平。
忽听中排一声清响。
“学生也愿一读。”
众人望去,只见一位衣着鲜亮的女子站起身来,眉眼冷利,嗓音清亮透底。
褚清芸大剌剌执卷而立,没什么铺垫,开口便是一道斩钉截铁的题眼:
“征赋之弊,在于地权不明;兵役之病,在于民力未衡。”
“如今田亩兼并之风愈炽,宗室士绅囤田不报,贫民却负役如山,形同二税三徭。军额之虚、兵籍之假,不在制法,而在执行上下推诿、主官避责。募兵者报额不实,轮役者调配不均,西北屯营之困,宁朔调粮之迟,皆是其果。”
听至此,前几排已有人微微颔首。
褚清芸语气未缓,笔锋转而切至正题:
“故而当从‘籍’下手,定田主、清户名,复查田税册籍,以对等编役;又应设实役之司,监察轮役之责,兵不入营者,主官并罚,募兵作假者,主卒追责。兵粮应分边策划,征赋应由民负上报,设官则裁、设令则清,始可令赋役有度,军民两安。”
此言一出,不少人微露惊色。
她策中没有花俏对仗,亦无柔语,满纸皆为实地所见、旧策所学,与书卷中那种“文风中和”的答法全然不同,却——句句能落地,句句能施行。
她缓缓读完,堂中片刻寂静。
白砚生轻笑了一声,眉间多了一分难得的赞许:
“文简意深,有断有策。此策虽不华,然可行。”
他并没有继续点评下去,转而抬眸看向众人,笑言:“诸位以为,此策当作何评?”
堂中一静。
忽听一声温润如玉的嗓音自前列起:
“学生有言。”
人群稍稍侧首,只见一位身穿月白直裾的青年缓步而起,眼神澄澈,语声带着江南水意。
——江右书院,顾箴言。
他说话极有分寸,却并不回避锋芒:
“褚女史此策,言之有理,亦落于实用。然学生以为,其策虽稳,却偏于一隅。策问者,治全局者也。”
他顿了顿,手中折扇微展,语气从容,缓缓道来:
“北地有兵困粮荒之忧,策役诚为当务之急。然江南地势平阔,未有边警,其重不在兵,而在赋。若一律推行军役之策,于江南各郡,无异一药而治百病,则恐失其本。”
“学生以为,策问之要,在因地施政。江南百县,田畴丰盈,民多习耕善贾,赋重则伤生计,役轻反可保安业。西北则政军分途,调营募役之制,当分责明权、按地施令。若欲言‘国用与民劳之衡’,则所衡者,非独边患之轻重,亦当察内政之沉浮。‘衡’,非一尺可度,而当是一秤可调。”
说罢,他缓缓作揖,落座如风归水。
一众人神情各异。
有北地出身的考子已然眉峰微蹙;有南方学子则轻轻颔首。
褚清芸原本抱臂而坐,此刻嘴角一挑,淡淡道:“江右出来的,嘴上果真好看。”
岭南出身的萧令仪却轻声:“他说得不错。”
顾箴言刚落座,忽听一阵轻靴敲地声自后而起。
一位衣饰雍容的女郎缓步而出,身着墨紫织金的窄袖襦裙,裙摆绣着蟠螭宝相,乌发高束,腰间嵌玉。她眼神静定如水,眸光所过之处,竟无人敢轻语。
她微一举卷,声音不高,却令人不由自主屏息:
“学生亦有一言。”
堂前座师对视一眼,其中一位低声道:“宗室——郡主之女,宁庆。”
——成安郡主之女,宁庆,郡人皆称:“庆三娘子”。
她未曾先自陈出身,也没什么客套话,只一句话便步入正题:
“今论土地征赋、兵役编制,诸位皆以地分事,以事分策,皆属正理。然学生以为——此题之难,不在赋,不在兵,而在‘权’。”
她缓缓扫过四方,言语平静却句句生寒:
“兼并者何人?逃籍者何人?募兵不实、避役不当,究其根本,不皆出自权门之手?今日所论,似皆治法、调令、册籍、调役,然真正能‘不纳赋、不服役’者,并非庶人。”
有人轻轻倒吸一口气。
庆三娘子声调未高,却带着一种贵族女子特有的冷锐:
“若只修法不动权,只调役不剪权,只核田不夺权——便是你文写再好,也只敢施行于寒门一户,不敢动一位贵胄。故今日策论,皆善。唯独少一件事——谁来动‘权’?”
堂中一片死寂。
有人默默小声道:“哇,也就宗室女子敢这么说哇。”
宝桃儿嘴巴微张,瞄了眼瞿宝砚。
瞿宝砚淡淡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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