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年前,夏季。
傅见青背着双肩包站在讲台上,声音怯懦:“大家好,我、我是傅见青。”
“傅见青?”有个男生坐在台下吊儿郎当,"哦!我知道你,我听我妈说过,你们家就是反了天的那家!"
女人当家在这一带算不上什么风光的事,碰上些思想不前卫的,被背后说几句再寻常不过。但被人这样当面戳破,还是头一回。
傅见青捏紧了书包带,没有说话。
底下的学生窃窃私语,老师拍拍讲台,才收敛一些。
十六岁的傅见青,身量矮小,体格瘦弱,他胆小、怯懦,又自卑。说话的声音要竖起耳朵才能听见。
他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成为众矢之的,似乎是因为母亲?
不等他想明白,早操的时候,肩膀被人狠狠撞了一下。
“傅见青?”是那个在课堂上带头说他的男生。
他讷讷点头。
对面的人笑起来:“我听说你妈当家啊,真的假的,你家里什么都听你妈的?”
他想起那个雷厉风行又洒脱的女人,点头:“大部分……也不全是。”
对面的人吹了个口哨,和周围的人挤眉弄眼,三五个男生面色怪异地笑,甚至有人学他的口吻,阴腔阳调说话。
傅见青有些无措。
他试图控制场面:“你们现在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对面的男生笑够了,手摁在他肩膀上不然他离开。
他面色一点点沉下来,眼里恶意几乎要溢出:“怪不得长得这么矮呢,原来是个女人家的窝囊废,你爸是大窝囊,你就是小窝囊。”
十六岁的傅见青还没开始发育,脸圆圆的,婴儿肥都没退却。那双眼睛在小脸上圆圆的,此刻全是惊慌。
他还太小,看起来一点都不会粉饰情绪,也不会交涉,只会挣扎和摆手。
面前的几个男生都发育了,下巴上还有刚冒出的青茬,目光肆无忌惮朝傅见青下半身看。
“你这脸这么干净,该不会是个女的吧?”
不知道谁在边上笑:"扒下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傅见青脸刷一下变白,死死捂住自己的裤带。
幸好教导主任过来,早操的音乐如期而至,几个身形高大的男生这才悻悻往后排过去。
十六岁的傅见青做什么都带着要做到最好的执拗,站在第一排做早操都是一板一眼的。他深呼吸,一边心想要去找老师,一边思考妈妈当家到底有什么问题,爸爸究竟窝囊在哪里。
想了很久没有相处个所以然,但听到后面的人笑闹的声音。
“哎!看那个死矮子,早操做那么认真呢?!”
“该不会以为会有奖励吧哈哈哈哈,越努力越心酸!”
傅见青垂下眼帘,左耳进右耳出。
早操结束后他逃命似的进了老师办公室,把早操时候的事说了一遍。
老师皱着眉头,把四五个男生叫进办公室批评。
也没避着,人来人往的,几个男生鹌鹑似的垂头丧气。
傅见青站在一遍垂下眼帘,瞧不出什么情绪。
“哎!小矮子!”
他走出办公室,又被叫住。
“说你呢死矮子,放学东门别走,哥们儿有事找你。”
有事。
什么事不能在这儿说。
不就是让他放学等着挨打吗?
不跑是傻子。
傅见青心想,放学的时候拎着书包跑得飞快。
他的同桌是个脸圆圆的女生,说他就不该和这些人作对,这几个混混不打算上大学了,家里人交了不少钱摁着进学校的,这种人根本就没有什么以后的,一点也不怕惹是生非。
不是他惹麻烦,是麻烦惹上他。
傅见青无奈想。
分明就是这些人平平无奇的生活里,多了个可以欺负人的由头,就大张旗鼓开始针对他。
傅见青觉得这些人就是饭吃得太饱了。
他抓着书包一路跑到西门口,扶着学校大门喘气。好一会儿,缓过来了直起身子把书包背好。
抬起的脚悬在空中,几秒之后,缓缓放了回去。
对面的男生手里拿着个羽毛球拍,笑嘻嘻的:“就猜到你不来呢,你看,被我蹲到了吧?”
他身后是小心翼翼望着傅见青的同桌。
傅见青不怪她,对她勉强笑了下:“你回家吧。”
女生撒开腿,眨眼睛跑没影了。
“还逞英雄呢?”羽毛球拍举起来,很快又放下,男生眼珠子一转,看着就不安好心,"走,哥带你玩不一样的。"
几个男生围过来,高大的身影把他笼罩。
推推搡搡的,把他带到了小巷。
直到这时,十六岁的傅见青脸上才涌现出符合这个年纪的愤怒和恐慌:“你们这样,不怕被退学吗?”
“哇塞,说得我们很想上学一样呢?”
一群混混流氓,哪里会怕这样的威胁。
傅见青攥紧了裤子,听着这些人商量把他裤子扒下来看看到底是男的女的。
夏季傍晚的天是橘红色的,傅见青被逼到墙角的时候还能从几人的缝隙里看见。
他握紧了口袋里的美工刀没说话,暗暗把刀尖推出来些。
几个男生起先是带着点恶意和欺辱的,手没完没了往他下面伸,嘴里说着什么就看看,一边往他脸上打量。
肆无忌惮,甚至有人说其实上一下也可以。
可以什么可以,恶心。
傅见青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把刀往中间放了些。
有个男生正好伸手想要用力抓他,一把抓在美工刀上。
“我靠老大,这死娘炮带刀来的!”
平地一声雷。
站在边上抽烟的男生猛地把手里的烟扔了,几步过来举起拳头往他脸上砸:“你个杂种,哥几个跟你玩玩,你敢拿刀?!”
后面的场面变得乱糟糟的,三五个人上来摁住他,扭打间夺走他手里的刀。
傅见青有刀用刀,没刀就用拳头,手被摁住就用脚,脚被压住就张嘴咬,无论如何也不吭声。
他脸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为首的男生打过瘾了,看他躺在地上不动弹了,这才站起身啐了一口:“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会回来,你妈忙着生意是吧?谁知道你妈的生意哪里来的,你要不回去问问,你是不是你爸的种?”
他嘴里骂着,完全没顾及边上人震惊的视线:“老子读了三年高一了,你们这些人的家事我门儿清,都别想着跟我作对,有你们后悔的时候!”
傅见青咳了两声,在周围人松懈的力量里缓缓坐了起来。
或许是他看起来过分虚弱,周围的人一时间也没有再防他。
也可能是沉浸在了这人可能是个野种的八卦里,还没从震惊中缓过来。
他扶着墙,撑着膝盖站起来:“你读了三次高一?”
对面的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雏鸡,你老子我玩这个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当乖乖学生。”
说的是美工刀。
“那你应该知道,”傅见青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成年人,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无边的阴森忽然笼罩这个角落,谁也没看清这个矮小的男孩子是怎么忽然暴起的,把为首的大高个冲倒在地,手里抓着刀:“我是不是野种我不知道,但你……”
“很快就会下地狱了。”
“拉开啊愣着干嘛!”在地上的男生额角青筋直跳,他望着眼前那双黑漆漆宛如枯井的眼睛,后知后觉自己惹到了什么瘟神,放开嗓子大叫,"把他拉开啊!他要同归于尽把我送进去了!"
傅见青嗤笑:“你猜人来了信你还是信我?混混?”
两人争夺间美工刀上沾了血,不知道是谁的。傅见青脸上还青紫着,却笑得明艳。
这笑在这种时候着实不合时宜,他居高临下坐在对方身上,空余的手握拳高高举起:“你知道我来,没打听打听,我为什么会转学吗?”
他以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架势,控制住了人:“让你的朋友,去少管所陪陪他们吧。”
白皙的脸,扭曲的神情,宛如厉鬼索命,在所有人都错愕不及的视线里,傅见青高高举起了刀。
“干什么!!!你们干什么!”忽然一道中年妇女的声音传过来,一矮胖的女人推开人群。
是五婶。
傅见青手里还拿着刀,没反应过来。
五婶一把夺过刀丢在地上,两手一抄,把傅见青拎起来。她愤怒的手指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我们家阿青,以前也没见过你们几个,这是招你们惹你们了?!把人打成这样?!”
一群人面面相觑,一时间觉得刚刚被那个矮子威胁的场面是在做梦。
那个矮子在女人身后,脸颊上还挂着血迹,突如其来扯开嘴角笑,露出白花花的牙,看着像索命鬼。
几个少年面露骇色,指着她身后磕磕巴巴:“怪、怪胎!娘炮!”
人们越是害怕什么,就越要辱骂什么。企图用言语,疾言厉色来打断恐惧,用愤怒掩盖心虚。
五婶怒不可遏:“你们这几个死孩子,脸我可是都记住了,等着上门道歉吧!阿青!走!”
说完扯着人走了。
扬长而去的架势,一时间不知道刚刚的争斗到底是谁占上风。
隔天傅见青的母亲就去了学校。
校领导跟在她身边,点头如捣蒜,脊背弯得像一只虾。
那天以后学校就召开了关于杜绝校园霸凌和严查风纪的班会,每周都可以投递匿名箱。
学校的风气和同学的生活质量的确得到了肉眼可见的变化。
但这不包括傅见青。
言语有时候比肢体更暴力,若有似无的嗤笑,显而易见的忽视,还有根本不会被听见的话。
明明他什么也没做,就已经罪大恶极。
十六岁的傅见青甚至堪堪一米六,长了张和女生相像的脸对他来说根本不是好事,反而是一个噩耗。
恶意的同性表白也好,身高歧视也罢。
落在他脸上的目光总是第一眼惊艳,第二眼嫌弃。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傅见青都无比厌恶这张脸,这似乎是他的扣分项。
如果他难看一点就好了,不会被人注意到,不会被发现,不会被当做众矢之的,不会因为样貌和身材被攻击。
他想尽一切办法锻炼,找各种各样长高的办法。
那段时间他寄宿在五婶家,虽然五婶总说,父亲母亲的身材注定他不会是瘦小的人,可他仍旧彻夜难眠。
两年时间,傅见青完成了从一米六迈向一米八的进程,在高三毕业那年,他依旧用那张雌雄莫辨的脸站在队伍最前面。
这次没有任何人敢多说什么。
优秀毕业生代表,一米八四,相貌出众的傅见青。
站在演讲台上,风度翩翩,轻而易举收到不少人的青眼。
这个时候,他的脸又成了加分项。
真恶心。
这种情况在大学时更为明显。
男的女的,什么人都有。
他一贯不愿搭理,却又打心底觉得悲哀和没意思。
直到那天。
原本约了要见面的秦沉边,临时放鸽子。
人已经到了的傅见青别无他法,只能在学校等着。
他蹲在角落里,随意打发时间。
等到站起来已经有点腿麻了。
傅见青准备去找秦沉边,一站起来,看见不远处一个女生,穿着学士服,手里抱着花。
很大一束向日葵,特别漂亮。
她在原地转了个圈,视线落在站在不远处的他身上:“哎!同学帮个忙!”
她喊着,小跑过来,递给他一个相机。
毫无防备的信任,让傅见青有些怔愣。
女生已经站在不远处的花坛边,头顶是祝贺同学们毕业的横幅。
她指指头顶:“一起拍进去哈,辛苦。”
一点都没有客气。
傅见青鬼使神差拍了,之后老老实实递给她:“行吗?”
女生看了眼,又抬头看看他:“不错嘛,你有天赋。我们学校的?”
“不是,”他笑,"我已经毕业了,这次是……来参观的。"
女生了然,给他指了个方向:“你可以去那个湖,网上很有名的,情人湖呢!”
“椿姜!干嘛呢!”不远处有人喊,"宿舍合照,来不来!"
“来!”椿姜回头喊了一声嗓子,中气十足。
听得傅见青下意识头往后仰。
声音真大啊。
他想。
女生从他手里一把拿过相机:“走了同学,呃……校友,啧,这位兄弟,谢了!”
傅见青手被她的力道带得往前,不由自主问:“我还能给你拍照吗?”
话音刚落人已经跑远了。
一溜烟儿没影,朝气蓬勃,像春天的花朵。
傅见青攥了下空荡荡的拳头,深吸气。
算了,去找秦沉边要紧。
他刚要走,那人又跑回来:“可以拍的!可以拍!记得把我拍好看点啊!没准儿我就颜值出道了呢!”
一溜烟又没影了。
留傅见青一个人在原地,好一会儿才意识到。
她听见了。
他向她离开的方向走去,远远就听见几个女生笑闹的声音。
“干嘛啊你,一个人跑哪里去了?”
椿姜说:"我还没有和横幅合照,你们走了谁给我拍啊,随机摇了个路人帮忙。"
“什么路人?男的女的,好不好看?”
椿姜似乎想了一下,说:“没注意,但是拍照挺好看的。我要把这张放在最中间。”
傅见青站在不远处再没走近,只是看着几个女生,笑闹挤成一团。
没注意。
他心口忽然有些麻,甚至涌出点说不出的别扭。
他都被吸引了,她怎么能完全没注意呢?
这不公平。
有人替他说了这句话。
“你这都不注意,万一是个帅哥呢!没准你的爱情就来了!”
椿姜的声音上扬:“有缘分肯定会再见啊,再说了,找人帮忙拍照已经很麻烦别人了,还一直盯着别人脸算怎么回事?”
她说找人拍照就看拍照的技术,和朋友打游戏就看打游戏的操作,是一个道理。
一直到周围的人情绪没有那么高涨了,才慢悠悠说:“其实是挺好看的,好看得雌雄莫辨。”
傅见青心跳有些快。
“当然啦,比起这些,还是他拍的这张照片更让我印象深刻。”椿姜摆出讲大道理的架势,"比起肯定他的颜值,我觉得还是要先肯定他的能力。"
“你得了吧椿姜,没有那张脸你能注意到他的能力?”
“说来惭愧,我发现他的时候,他蹲在草丛里玩手机呢,像个黑色吉他拨片。我还带了自拍杆的,要不是以为他深受情伤,我可能就不说了。”椿姜说。
傅见青莞尔。
原来不是春天的花朵。
是椿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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