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卷着夏末最后一点黏腻的热，撞在重点高中气派的雕花铁门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邵余背着半旧的黑色双肩包，站在“明德中学”四个烫金大字底下，没由来地烦躁。
“磨磨蹭蹭干什么？”身后传来父亲邵建斌不耐烦的声音，“裴时淮早就等在教务处了，让人家等太久像话吗？”
邵余没回头，指尖无意识地抠着书包带的破口。
转学这事儿他从头到尾反对，从原来混得熟门熟路的普通高中，被硬塞进这所升学率高得吓人的重点中学，理由是“跟你哥哥多学学，别再整天吊儿郎当”。
哥哥。
这两个字像根细针，扎得邵余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和裴时淮，同父异母，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要不是去年父亲和裴时淮他妈再婚，他这辈子都不想认识这个“哥哥”。
教务处里空调开得很足，邵余一进去就打了个冷颤。
办公桌前站着个男生，穿着明德中学蓝白相间的校服，背影挺直得像棵白杨。
听见动静，男生转过身来，露出一张清俊得有些寡淡的脸——皮肤很白，鼻梁高挺，眼睛是浅棕色的，睫毛很长，垂眸时会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是裴时淮。
“时淮，这是邵余。”邵建斌立刻换上温和的语气，完全没了刚才对邵余的不耐烦，“以后你们就是同班同学了，你多照顾照顾弟弟。”
裴时淮点点头，目光落在邵余身上，没什么情绪起伏：“你好，我叫裴时淮。”
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清清冷冷的，像冰水下的石头。
邵余扯了扯嘴角，没应声。他打量着裴时淮，对方校服领口扣得严严实实，袖口也整齐地卷到小臂，露出的手腕细而干净。
再低头看看自己洗得发白的T恤和破洞牛仔裤，一股莫名的抵触感涌了上来。
“邵余，跟你哥哥问好啊！”邵建斌皱起眉，语气又沉了下去。
“没必要。”邵余终于开口，声音有点哑，“反正也不是一个妈生的，装什么一家人。”
空气瞬间凝固。邵建斌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扬手就要打过来，被旁边的教导主任连忙拦住：“邵先生，别激动，孩子刚转来可能不适应……”
裴时淮往前站了半步，挡在邵余和邵建斌中间，依旧是那副平静的样子：“爸，算了，邵余他只是还不熟。”
他这一声“爸”，喊得自然又顺口，像喊了十几年。邵余听得心里更堵，偏过头去看窗外，教学楼前的公告栏里贴满了红榜，最显眼的位置，“裴时淮”三个字被加粗放大，旁边标着“高一学年总分第一”。
果然，走到哪儿都是优等生的样子。
教导主任打了圆场，把分班表递给裴时淮：“正好，你们俩都在高二（一）班，陈老师的班，纪律最好，时淮你也多帮衬着点。”
裴时淮接过表，指尖在“邵余”的名字上顿了顿，抬眼看向邵余：“走吧，我带你去教室。”
邵余没动，直到邵建斌瞪了他一眼，才不情不愿地跟上去。
走廊里很安静，只有两人的脚步声，裴时淮走在前面，步伐不快，却始终保持着半步的距离，不远不近，像在刻意维持着什么。
高二（一）班在三楼最东头，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传来整齐的早读声。裴时淮推开半掩的门，喧闹声瞬间低了下去，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投过来，带着好奇和探究。
“陈老师，邵余来了。”裴时淮走到讲台上，对正在巡视的班主任说。
陈老师是个戴眼镜的中年女人，看起来很和蔼。
她打量了邵余几眼，笑着说：“欢迎新同学，邵余是吧？来，跟大家做个自我介绍。”
邵余站在讲台旁，面对着底下密密麻麻的目光，心里那点别扭的火气又窜了上来。
他扯了扯书包带，声音不大不小：“邵余。”
就两个字，没了。
教室里静了几秒，随即响起一阵低低的笑声。陈老师也愣了一下，连忙打圆场：“邵余同学可能有点害羞，没关系，以后大家慢慢熟悉。时淮，你旁边不是还有个空位吗？让邵余先坐那儿吧。”
裴时淮的座位在靠窗的第三排，旁边果然空着一个位置。
邵余拎着书包走过去，把书包往桌上一扔，发出“咚”的一声，惊得前排同学回头看了一眼。
他拉开椅子坐下，刚想趴在桌上补觉，就听见旁边传来裴时淮的声音，依旧是清冷的调子：“课本和练习册在桌肚里，陈老师提前让人准备好了。”
邵余没理他，自顾自地趴下，把脸埋进臂弯里。
鼻尖萦绕着一股淡淡的灰尘味，和原来的教室不一样，这里太干净，太安静，连空气都透着一股紧绷的味道，让他浑身不自在。
早读课在他半梦半醒间过去，第一节课是数学。陈老师在讲台上讲得眉飞色舞，邵余听得昏昏欲睡，那些函数图像在他眼里像一群乱窜的虫子。
“喂。”
胳膊肘被轻轻碰了一下，邵余不耐烦地抬起头，对上裴时淮看过来的目光。
对方指了指他桌肚里的练习册：“老师刚才讲的例题，在第三十七页。”
邵余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有一道用红笔圈出来的题。他心里莫名地更烦了，像是被人看穿了自己听不懂的窘迫。
他“啧”了一声，把练习册往旁边一推：“不用你管。”
裴时淮的手顿在半空，随即收了回去，没再说话，继续低头做笔记，侧脸的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邵余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心里像塞了团乱麻。他知道裴时淮为什么帮他，无非是怕他给邵建斌丢人，怕他这个“拖油瓶”影响了他优等生的形象。
在这个家里，裴时淮永远是那个懂事、听话、成绩好的完美儿子，而他邵余，就是那个只会惹麻烦的反面教材。
下课铃一响，邵余立刻站起身，想去走廊透透气，刚走到门口，就听见身后有人叫他。
“邵余是吧？”
一个穿着篮球队服的男生走过来，个子很高，带着点痞气，“我叫赵闻柏我听说你是裴大学霸的弟弟？”
邵余皱了皱眉：“不是。”
“哟，还不认？”赵闻柏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说真的，你跟裴时淮也太不一样了，他是年级第一，你……”
他故意顿了顿，“转来我们班，成绩应该不差吧？”
这话里的嘲讽再明显不过。
邵余的火气“噌”地一下上来了，正想回怼，就听见身后传来裴时淮的声音：“赵闻柏，老师找你。”
赵闻柏愣了一下，回头看见裴时淮站在教室门口，脸色淡淡的，没什么表情。他撇了撇嘴，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邵余看着裴时淮，对方也看着他，眼神里似乎有什么想说的，但最终只是沉默地转身回了座位。
“多管闲事。”邵余低声骂了一句，心里却莫名地有点不是滋味。
他靠在走廊的栏杆上，看着楼下穿着统一校服的学生们说说笑笑，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闯进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世界。
而这个世界里，有一个叫裴时淮的人，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是老师眼里的优等生，是父亲口中的“榜样”，也是他现在唯一的同桌。
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邵余掏出手机，屏幕上还停留在昨晚和原来同学的聊天记录，他们说等着他周末回去打球。
他深吸了一口气，把手机塞回口袋里。不管怎么样，他在这个学校待不长，等找到机会，就跟邵建斌摊牌，回原来的学校去。
至于裴时淮……
邵余回头看了一眼教室，裴时淮正低头看着书，阳光落在他的发梢上，镀上一层浅浅的金边。
就当是个陌生人好了。
他想着，转身走向楼梯口，却没注意到，教室里，裴时淮的目光从书页上移开，落在了他消失的背影上，停留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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