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淅淅沥沥下着雨。
电视里正在直播世锦赛女单自由滑比赛,李理坐在地板上,聚精会神盯着屏幕。精灵小姐杜裕安刚刚做完这套节目里的第一个旋转,女孩看起来有些体力不支,动作愈发沉重。
“这个小孩也是我们国家的?”李女士的问题引得李理一串叹息。她想她妈作为世界冠军的母亲,对中国花样滑冰的了解程度甚至不如路边随便一个冰迷。
但这位大忙人难得抽出时间和她一起做些什么,她只好耐着性子和母亲解释:“这是杜裕安,是今年国内新升组的选手。在北京另一个俱乐部训练,升组前刚刚拿了世青赛冠军。”
“我看她刚刚摔的那下,是四周跳吗?”李女士的这个问题,李理还算理解,对于外行人,辨认急速旋转的跳跃周数并不是件容易事。
“那确实是个四周跳。”李理回忆起节目的开头,杜裕安那个气势汹汹的4S,啪叽一下摔在地上。
“哦,黎涵也参赛了吗,那她和黎涵,谁更厉害?”李女士的话让李理无语。她回过头,抬头盯着她妈的下巴。
“当然是黎涵更厉害。”她斩钉截铁,“没人能比得上黎涵。”
“那你呢?”李女士眉宇间挂上一丝不解,“你俩以前不是争得很厉害吗?”
“也只有我能和黎涵争一争。”李理冷哼一声,将脑袋转回屏幕的方向。
音乐渐入尾声,屏幕里的女孩落冰时一个翻身,又滑出去半米远。这里本该是一个分值很高的三连跳的,现在对方失误了,连跳只能补在剩下的最后一跳里。她看着对方如强弩之末般气喘吁吁的样子,一股强烈的不安感升上心头。
这是黎涵打封闭上场拼来的两个名额,而世锦赛又是决定来年冬奥名额的重要赛事。她盯着屏幕上的女孩,祈祷对方可别再失误了。
但上天开玩笑一般,杜裕安的最后一组跳跃更加惨淡,第一跳落冰时,女孩脚下一崴,一屁股跌在地上。对方爬起来,僵在脸上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完了,连跳丢了。李理只觉五雷轰顶,她听见李女士在一旁嚷嚷着什么,但她没空思考。她只知道杜裕安的名次不会太好看,现在一切压力又要落在黎涵身上了。
杜裕安是短节目最后一组第一个出场的,但分数出来时却暂列第四。对方这次没哭,只是面如死灰地抿着嘴唇,在两位教练的簇拥下离开Kiss and Cry。
“这小孩,看起来还挺冷静的。我记得你小时候摔一下,就哭得撕心裂肺的……”李理不记得母亲说的是什么时候的自己,国际赛上无论摔得多么惨,她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但她无力反驳。
哭又怎样,冷静又怎样,什么反应都于事无补,她想杜裕安应当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你喜欢她?”李女士推她的肩膀,“我看你怎么无精打采的,是因为她发挥很差?”
“我不喜欢她。”李理甚至有些讨厌那小孩了,“妈,我跟你解释不清楚的。”
她起身回到房间,将母亲那句“你不看了吗?”关在门外。和那句话一起消失的还有所有与世锦赛有关的声音,她挂念着黎涵,但她知道对方不可能传来任何消息。
雨还在下,敲着窗户的雨音将她拍进另一个世界。她想黎涵也会降一场雨,大雨落下后来年的奥运名额也将尘埃落定。
李理缓了很久才回过神来,她不可能不看世锦赛,也不可能不祈祷奇迹的再次发生。点开直播,黎涵的身影跃进她眼底。
她想她来得太不是时候,这是整套节目的第一个跳跃,黎涵落冰时歪斜着身体,右手擦过地面。
所有人都被杜裕安失常发挥的阴影笼罩在内,包括她,更包括远在赛场上的黎涵。所有人都觉得黎涵应该心态稳定发挥良好,但只有她知道,小时候一起出国比赛时,对方也会时常焦躁地难以入睡。
她在黎涵眼中看出一丝凝重,对方神色坚毅地奔赴下一个跳跃。雨声拍打着鼓膜,李理想这会是一场冲走一切幻梦的雨。
黎涵的点冰不再如教科书式一般干净,落冰滑出偶有卡顿。旋转倒是没什么问题,但步伐居然没能定到四级。
李理知道这首曲子并不好滑,节目被各类编排填得很满。她看得出黎涵已经乱了,只是强撑着身体,让自己滑得再与音乐合拍一些。她们都一样,绝不允许自己在这时候放弃。
在Kiss and Cry等分时,黎涵罕见的没和镜头互动。李理看对方双手搭在膝盖上,低着脑袋,Ava女士讲话时,对方只是轻点脑袋算作回答。
没有奇迹,世锦赛的结果并不乐观,两位参赛选手没能挣回落选赛的名额,来年只有两个人能去冬奥会。
她靠在床头,手机丢在一边。偶有消息传来,不是黎涵,她一概忽略。她想起自己参加的那场冬奥会,明明只在三年前,却恍若隔世。她想起黎涵说的话,她们也是踩着别人的肩膀才站在了那个赛场。
李理终究主动拨出了语音,忙音响了很久,黎涵才接通电话。
“你哭了。”李理从对方沙哑的咳嗽声中摸清楚一切,她摸着发热的手机壳,指尖是烫的,心里更是。
“我才没哭。”黎涵在狡辩,“我才不会哭呢。”
“其实哭也没关系的。”她想对方从小到大总是故作坚强,不哭不闹,笑得像个机器。
听筒那边爆发着一场沉默,但无声风暴席卷一切。她想她该说点什么,但又不知从何开口。比赛吗,她自己都还没能消化这个结果,又该怎样开导对方与之和解呢?
“只差一名。”黎涵的声音带着一丝狠劲儿,“如果第一跳没扶冰就好了。”
李理吓了一跳,她很少听对方用这种语气讲话。她觉得有点冷,拽过被子往身上裹。
“黎涵,这件事不该由你一个人承担。”她想她现在还是别提起杜裕安为妙,“这不是你的问题。”
“我当然知道。”对方扬起声音,“但我能怪的只有自己。”
黎涵的话戳中她脑内某根神经,埋藏在记忆深处的十三岁突然变得鲜活,那是她与黎涵初遇那年的夏天。
那个夏天经常下雨,她总蹭着家里的车提早来冰场训练。她像往常一样早起,也习惯了冰面上总有一个人来得比她更早。那段时间黎涵似乎在尝试3Lz接3Lo的连跳,从对方与教练的对话中她隐约明白,明日之星本人最不擅长的就是后外结环跳。
李理被黎涵吸引,是因为对方摔得实在是太狠了。她想如果是她,她大概早就放弃尝试了,但对方依然在跳,也依然无法成功落冰。她不知道对方这样自虐般的训练方法是谁教的,她只知道如果白鹤姐看到了,一定会大发雷霆。
“你可以先歇一会儿。”这是李理记忆里,她和黎涵说过的第一句话。她那天甚至胆大包天地伸手拽对方起来,但对方只是甩开她的手臂,伏在地上捶打冰面。
“我跳不出来!”李理看不见黎涵的表情,但就连对方后脑勺那个绑得很紧的发团,也散发着她无力承受的怒气。她有点后悔卷入这场独属于对方的纷争。
“也许不是你的问题呢。”李理后退一步,扭着手臂,“也许是冰的问题呢,今早还没清冰。”
“如果你在赛场上摔了,你会说是冰的问题吗?”对方突然抬起头来看她,那双眸子蕴着黑曜石般的锐气,“我能怪的只有我自己,所有人都一样!”
她耸耸肩表示无能为力,闪开身体向一边躲去,那时她只觉得黎涵是个乱撒气的小孩,她还是少接触些为妙。那一整天黎涵都在往她的起跳路线前晃,她想自己大概惹了个大麻烦。
“黎涵,这不是你的问题,别总怪自己。”李理绞尽脑汁,却只能说出这样的话。她想与小时候相比,她安慰人的话术没有任何长进。
“还有机会,不是吗?”她努力让自己的话听起来不那么生硬,“比赛时候,状态才是最重要的。”
“李理,我或许要让你失望了。”黎涵的声音变得很远,她听见重物撞击地板,砰的一下砸在她心上。
“我才不会失望呢,别总替我失望。”她没哭,她想既然她从不在国际赛场上哭,这时候也不能哭。她只是冷静地、一字一句地将藏在心里的话倾泻而出。
“三年前,我彻底离开冰面的那一天,世界崩塌了。我没法再站在赛场上,没法再拿到任何一枚奖牌。”李理想起那个午后,也是在家,她将所有奖牌扣在展示柜底,那个午后的阳光太亮,奖牌反射的光太耀眼。
“可你还站在这里,你坚持走出的每一步都将我甩得更远。”她喘着气,指尖戳进手心肉里,“我想那段时间我有点恨你,恨你为什么能笑着站在那里,而我却没了资格。”
“后来我明白了,我所恨的只是命运,我所恨的只是我自己。我越不甘心,越痛苦,就越希望看到你。
“可现在不一样了,我想看着你站在那里,不是因为你承载了什么期望,也不是因为你拥有我所失去的一切。
“我不会失望的,你只要站在那里,我就会去爱你。
“我想这大概是因为,早在很久之前,我就已经在爱你了……”
她落下第一滴眼泪,如同这个赛季落下的最后一场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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