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挽芙第一次来云南的时候才24岁,转眼间三年的岁月都奉献在了这片土地上。
她二十七了。
这三年里,先锋镇福利院翻新了,又新盖了一所小学。
小学的第一个讲台是禾挽芙和师傅搭手搬进来的,后来她拿着粉笔,在这个讲台前一站就是这么多年。
她是这里的第一个老师,因为这座小学是她出钱建的。
而更准确地说,是用她父亲亲禾霆匀的赃款建的。
先锋镇消息闭塞,镇上的人对此事知之甚少,只知道镇上的教师公寓来了个年轻漂亮的女老师,女老师脾气柔和,皮肤嫩的像豆腐,模样跟仙女儿没差。
淳朴的镇上人虽然喜欢小禾老师,却不敢过分亲近。
因为小禾老师是从大城市来的,逢年过节,小禾老师的公寓前总会出现一辆格外昂贵的黑车,车上下来一个洋气的高个子男人,与这里破旧窘迫的一切格格不入。
头两年尤甚,这两年才好些。
杂货店老板娘七娘将电灯泡递给禾挽芙,“小禾老师,家里电灯泡坏了?”
禾挽芙接过电灯泡和零钱,朝七娘笑了笑,“是的。”
七娘问禾挽芙会不会换,禾挽芙一楞,七娘把躲在帘子后睡得跟死猪的男人拽出来看店,一把摁掉了哼哧作响的摇头电风扇,跟着禾挽芙去了公寓。
换好灯泡,七娘从凳子上下来,额头上已满是汗水。
禾挽芙赶紧给七娘倒了水递上去感谢她。
七娘急着赶回去看店,没喝水。
禾挽芙把七娘送到门口,七娘盯着禾挽芙,欲言又止。
“小禾老师,你多大啦?”
“二十七。”
“二十七——啧。”七娘一万个不理解那些大城市来的女孩。
“女人一个人生活不方便,没个男人不行的。”七娘说,“到了年纪就该结了,再拖,上了三十就难了,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这,没个家里人照应,不行啊。”
禾挽芙笑笑没说话。
七娘从禾挽芙那儿回来,晚上想起禾挽芙那张仙女似的脸上腼腆的笑,心里万分不是滋味,翻来覆去睡不着。
七娘的杂货店是镇上唯一像样子的店铺,什么都卖,镇上的人缺了什么东西,都来这买,可以说这是先锋镇南来北往的枢纽。
街坊邻居来买包烟买包烟的,七娘就拉着他们打听。
她左等右等,终于那个等到了下基层扶贫的青年人。
他从七娘那里买了洗发水、肥皂、剃须刀等生活物品,亲娘抽开玻璃柜抽屉,“烟要不要?”
“不用,我不抽烟。”男人说。
七娘看着面前眉眼舒展的温和男人,越看越喜欢,一看就是好好过日子的。
一打听,真不错,男人叫纪沉,二十六,研究生学历,最重要的,未婚。
七娘是个风风火火的个性,立即给两个牵桥搭线了起来。
禾挽芙没有结婚的打算,连着几天都避着七娘走,但架不住七娘长了腿,双足矫健,隔三差五地上门。
第一次见面就在七娘的极力敦促下完成了。
继而是第二次,第三次......
禾挽芙对纪沉说不上喜欢,却并不厌恶。
纪沉身上有一股沉稳安静的气质,像水一样,和他在一起时,她觉得很安心。
时间一天一天飞逝,偶尔她也会神情恍惚,时间太快了。
七年,足够忘掉以前的许多事了。
她没有拒绝,也就意味着她默许了许多事的发生。
偶尔地,纪沉会来接她下课,她也会跟纪沉去他的单位吃饭。
一起都是那么自然,水到渠成。
直到有一天傍晚,禾挽芙公寓里的电风扇坏了。
六月末的天气燥热,禾挽芙洗完澡,很长一段时间,身上都湿漉漉的,分不清是为擦干的水还是流的汗。
她不会修东西。
从前过惯了娇生惯养的日子,生活经验几乎为零。这几年经过生活的反复锤炼,好点了,却也没好多少。
她敲了敲电风扇,叹了口气,在床上躺了会儿,心里燥热得很。
她坐起来,打了个电话出去。
沈沉接到电话,很快就赶到了。
他带了工具,拆掉了底座,研究了会儿,再组上零件,插上电,电风扇又照常运转了。
禾挽芙笑了笑,说这个电风扇已经陪伴她六年多了。
“这样,”沈沉打趣道,“那你可得好好感谢我。”
禾挽芙请沈沉吃了西瓜。
沈沉坐在桌边吃切好的西瓜,吹着电风扇,看着禾挽芙。
她一身轻薄的吊带睡衣,头发挽成一个低丸子,大概因为热,脸颊红扑扑的。
他托着禾挽芙的后颈,温柔地吻了她。
沈沉以为自己的行为已足够谨慎,亲吻时也小心,给了禾挽芙足够的空间。
所以当禾挽芙流下泪水的时候,他愣住了,也停了下来。
他说:“抱歉。”
禾挽芙尝到嘴巴里咸涩的味道,手摸到泪水,有一瞬间的愣神,她显然也没明白为什么刚刚自己的反应那么激烈。
沈沉脾气好,素质也高,并没有让禾挽芙难堪,反而安抚地摸了摸她的脑袋,让她好好休息。
即便这样,禾挽芙也嗅到了空气里微不可闻的不悦。
她沉默着给他开了门,看着他下楼的背影,什么话都没说。
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后来沈沉再约禾挽芙吃饭散步,禾挽芙开始找事情推脱。
有时候闲下来,禾挽芙也会发呆,她显然没弄懂为什么。
七娘发觉两人要黄了,找人打听也打听不出个所以然,揪着禾挽芙下课时间问她怎么回事。
禾挽芙叹了口气,“也许不太合适。”
七娘无语,“姑娘,这可是咱们镇上最帅的小伙子啦。”
“和你不般配吗?”七娘眯着眼睛,“那就是你没瞧上人家?他配不上你?”
禾挽芙连忙说不是,“他人很好。”
“那怎么不试试呢?”
禾挽芙不知想起了什么,浑身为之一颤。
·
六月末,期末考试结束,禾挽芙的暑假开始了。
她在电视机前连着看了两部电视剧,觉得有些乏味,日子单调又漫长。
手机在桌上震动很久,最终归于沉寂。
禾挽芙去卫生间的路上,捞起手机看了眼,看到好几个未接电话,回拨过去。
那边接的倒快。
“大忙人,终于想起来还有个手机了?”
禾挽芙嘴角翘起来,没说话。
“别成天躺床上啊,出去走走。”
这话说的,好像知道她这两天沉迷于看电视似的。
禾挽芙说:“刚放假呢。”
那边笑了声,“今年还是老样子?多久不回来了?”
禾挽芙抿着嘴,“出行不方便,太远。”
“哪儿远?”那边说,“你嫌远,我去接你也行。”
许修文也就随口说说,这几年过去了,他压根没指望禾挽芙动回去看看的念头。
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禾挽芙安静了一会儿,点头说:“行。”
“你什么时候有空?”
禾挽芙已经开始算日子了。
许修文惊掉了下巴。
·
落地燕城机场,许修文时刻留意着禾挽芙的情绪。
她离开的时候,面容憔悴,神情恍惚,嘴巴抿成一条缝,沉默得不像话。
这几年过去,人开朗了许多,说话时唇角也带了点儿笑。
许修文在广场拦下一辆车,搬着行李箱放在后座。
禾挽芙坐上出租车,给许修文留了个门。
不多久,许修文也上了车,出租车缓缓驶出机场,他看了眼禾挽芙,笑着说:“这么些年没回来,感觉怎么样?”
禾挽芙抿抿唇:“没多大感觉。”
“差点忘了,你不是燕城人。”许修文黑白分明的眼珠子转向禾挽芙,“我买错机票了?糟了,该买落地宁城的机票。”
“不过燕城和宁城离的不远,开车两个小时,我最近刚买辆仰望U8,改天带你去宁城兜风。”
禾挽芙看了他眼,“前些日子不是有辆吗?”
“M3?”许修文问,“在云南开的?”
禾挽芙不懂车,“开起来声浪很大的那个。”
前几年,许修文空下来就往云南跑,开着一辆绿色的宝马,顶着燕A的牌照,拉着禾挽芙在街上兜风,车的声浪巨大,引得镇上人纷纷从家里探脑袋出来看。
“车我租的。”
“当年年纪小,确实有点儿装。”
禾挽芙被许修文逗着了,噗嗤一声笑出来。
当年她不顾众人劝阻执意支教,和自小生活的城市分别那么多年,那边条件再艰苦,她也没后悔过。
她本是去赎罪的,再怎么苦,也认了。
人生落入怎么样的境地,也是应该的。
她抿抿唇,垂下眼眸:“不回宁城了,我父母都葬在燕城。看看他们就够了。”
她话音落下,过了很久,许修文才道:“休休四岁了,下半年就上幼儿园了。”
禾挽芙愣住了,眨眨眼睛,竟有些湿润。
空气安静下来,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许修文按禾挽芙要求,给她找了个房子住。两室一厅一卫的格局,采光很好,室内明亮干净,地段还算不错,不偏,交通便利。
禾挽芙的行李不多,一只行李箱装了所有,东西少,整理起来也快。没多久,都安置好了。
房子里有不少生活物品,都是许修文提前安排好的。
她收拾好,短暂地休息了会儿,许修文的电话打进来。
她下楼的时候,许修文已经在楼下等着了。
他穿着简单干净的白T恤,下身穿着亚麻灰的裤子,浑身清爽。
七年前,禾挽芙认识他的时候,他还在油画系读书。后来,他的人生她并未参与,只从偶尔见面的短暂交谈中,了解到,他退学了,到国外进修了,毕业后,改行做律师,专攻知识产权方向。
这七年,或许不是人人都活的轰轰烈烈,但所有人都在改变。
只有她,过着日复一日的日子,生活安静,像一潭死水。
晚餐是在临江的天香阁吃的,当地特色菜,浓油赤酱的,不过味道很好。
出席的除了许修文,禾挽芙,还有楚渐楠和郑婉如。
楚渐楠和郑婉如身为公众人物,档期很满,抽个空给好友接风洗尘,吃完晚饭,七八点钟,又得赶去片场了。
郑婉如叮嘱许修文:“修文,你好好照顾阿芙,等过两天,我调个班。”
许修文点点头:“哥,嫂子。有我还不放心吗?”
郑婉如拨了拨一头蓬松的羊毛卷,听见许修文的称呼,脸有点红,拉着楚渐楠的手走了。
许修文见两人里去,转头问禾挽芙:“晚上要不要去看电影?”
禾挽芙想起刚刚在卫生间门口听见的声音,还没从恍惚中反应过来。
闻言,摇摇头,“回去吧。”
许修文见她神情恍惚,坐着没动,半晌,他说:“我没想到你会回来。”
禾挽芙笑笑。
许修文说:“阿芙,你的心够狠的。”
他接着说:“当年出事的时候,我愿意娶你,你执意要去云南。那现在呢?”
禾挽芙蓦然抬起头,“修文,你知道的......”
许修文问:“那个人关了你三年。休休出生后.......”
禾挽芙痛苦地闭上眼睛,哽咽道:“不要说了。”
许修文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敬了禾挽芙一杯,“阿芙,我希望你可以过得开心。”
“所以,有些话,藏在我心里三年了,我必须得说。”
禾挽芙听见自己的心脏狂跳,在擂鼓的节奏中,她听见他在说话。
“当初,向阿姨生病,换的肾脏,并非出自澳洲人体器官库。而是**移植。”
“好了,我该说的说完了,剩下的你也猜到。”
她麻木地起身,拿起包和开衫。
身侧是一扇大红酸枝木制成的雕花窗,窗户开着,夏夜晚风徐徐吹进来,江上的水汽卷入人的肺腑之中。
禾挽芙所在的包间在二层,目光扫下去,渐渐迷离。
许修文跟在禾挽芙身后下楼,总觉得她的步伐有细微的急促与凌乱。
下楼梯时,在禾挽芙还未跌下来之前,许修文一个箭步冲上去,给禾挽芙递上一只手。
禾挽芙稳住自己,长发从耳侧滑到脸上,糊住她的眼睛,她狼狈地起来。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忽然抬起头,往前看过去。
外面夜色深沉,夜灯辉煌。六月末的燕城,已进入盛夏。热闹的气氛在空气里浮动,撩动别样的气息。
此刻的夏夜似乎与七年前的夏夜并无二致,她甚至有些恍惚,自己到底身处怎样的时空。
那人依然一身黑色西装,双手抄兜,站姿风流。他的背影与晦暗的灯光融为一体,却也依稀能看清楚,他瘦削得厉害。他瘦,高挑,整个人就显得冷,气质更凌厉了,也更阴郁。
她心痛得厉害,几乎忘记了呼吸。
祁喻轻描淡写地挪开视线,似乎没看见她。
他身侧的林雨姗却看见了,她的眼神落在许修文与禾挽芙相互搀着的两只手上。
她将手腕自然而然搭在祁喻的臂弯里。
祁喻低头看了眼,没拨开。
“阿喻,走吧。”
祁喻点点头,一声不发地往前走。
许修文结完账出来,见禾挽芙神情恍惚,视线紧紧黏在前方。
许修文默默跟在禾挽芙身后,走了有一会儿,提醒道:“前面是座商场。”
“哦,”禾挽芙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如果你着急回去......”
“我不着急,”许修文打断她,“走吧,里面刚好有个电影院。”
禾挽芙点点头。
影院不算热闹,只有稀稀疏疏的几个人躺在按摩椅上看手机。
电影最近的场次刚开场,许修文买了两张票。等待出票的时候又买了两杯可乐,一桶爆米花。
禾挽芙拿着爆米花和可乐,视线在空荡荡的影院里扫过一圈,转身,走进了影厅。
电影讲述了一个催泪的爱情故事,禾挽芙始终心神不宁,坐立难安。
大概是位置选的太近了,荧幕扒在她眼前,好像要把整个画面塞到她眼睛里,配音也在她耳边嗡嗡响,只能听个音,却无法在她脑中转化成语言,更无法转化成有用信息。
电影进行到一半,她还一知半解。
她喝可乐,没放稳,眼见可乐要打翻,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也洒了大半出来。
她的手臂和裙摆遭了殃。
许修文连忙给她递纸巾,她接过擦拭了一番,压低声音:“我去趟卫生间。”
“要帮忙吗?”
“不用。”
卫生间的笼头拧开有一会儿了,水流哗哗哗地淌。
简单处理好,禾挽芙将手里的纸巾扔掉,打开手机,想给许修文打声招呼先离开了,一转眼,卫生间前连廊尽头的露台上,隐隐约约有一道高挑黑影。
她手上的动作顿住了,她双腿发软,开始打颤。
她抬腿向前走,冥冥中,似乎有一根线牵引着她。
直到推开露台的窗户,闻到浓重的烟味,喉腔激烈地震动,她才反应过来。
她抓住身后的栏杆,弯着腰,好像要把心和肺咳出来。
自始至终,他都无动于衷地站着。
无动于衷,好像她是一个陌生人。
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辛辣的烟,刺激得她眼泪快要流出来。
缓解了喉间的痒意,她直起腰,盯着半张脸隐在晦暗夜色里的男人。
她来到这里,打扰到他,她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
诸如,你最近过得好不好,身体好不好,心情好不好。
为什么消瘦的这么厉害。
可是话到嘴边,忽然什么都说不出来,失语了一般。
他是不是真的......
时至今日,她都记得当年和他打官司时,他的身体那么虚弱,好像被抽干了精血。
这几年怎么会好啊?
她鼻尖一酸。
祁喻散漫而迷离的目光逐渐回过来,慢慢落在她脸上,抬脚往外走。
“休休是不是要上学了......”禾挽芙追上去问。
他脚步顿住,“你想见她?”
“不......我还是不见了......”
她摇头的功夫,祁喻已经掉头走了。
禾挽芙跟上来,抓住他的手腕,“你先别走,听我说,我......”
“我跟你有什么好说的!”
他没什么耐心,语气也凶得厉害。
禾挽芙一怔,松开了祁喻的手,嗓音涩得厉害。
“你......保重身体。”
祁喻像听见什么不得了的笑话,嘴边噙了淡淡的笑。
后来祁喻说了什么,禾挽芙没有听见,只见不远处跑来一只小小的身影。
小姑娘穿着粉嫩的裙子,猫在祁喻腿后面,用两只大眼睛上下打量着她。
禾挽芙呼吸停滞住了,她像失去了所有的意识,只想伸手抱抱她。
祁喻已经拎着休休脖子放到怀里,抱着走远了。
小姑娘圆溜溜的脑袋在祁喻怀里拱来拱去,祁喻低头冷冷地看她一眼,她便被唬住了。
“爸爸,她是谁?”
祁喻把她放车里,给她冲了奶粉,没理她。
休休喝着牛奶,低头玩着玩具,本以为这事已经过了,冷不丁小姑娘忽然抬起头,奶声奶气道:“我知道她。”
“就是她不要我们的!”
也许是不要这个词太过于伤人,祁喻扶方向盘的手一顿。
他抬手抚了抚眉心,头又开始隐隐作痛。
城市的灯光在他身后飞逝,黑色的车身钻入阵雨区,瓢泼的大雨打在车窗上,挡住人的视线。
前方泛起了薄雾,城市在大雨里倾倒。
像极了那些年,那些个幽暗潮湿的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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