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河清风风火火地往醉香阁冲,六尺的身长发出八尺的气势。宁懔在一旁默默抹汗,紧紧跟着自己这位师爷既师弟去兴师问罪。
宁懔快步跟着他,苦心劝阻:“你也不必如此着急,归之兄也不像是那种会偷摸行窃的小人,想来是有什么误会……”
“他拿了我的钱总不是假的!”汉河清一身怒气收不住,连带着恶狠狠地望向宁懔,“这个没良心的家伙,喝着我的血,还想嚼碎我的肉——想得倒美!”
眼看这人是什么冷静话都听不进去了……宁懔无奈扶额,在心底默默给许复点了支蜡,希望他落到汉河清手里时死的不要太难看。
他跟着这位师弟,不怀好意地闯进醉香阁。
——
醉香阁是个卖酒水吃食的地方。里面搭有戏台,偶尔会找几个艺工过来招揽客人,多是一些歌舞、杂技或说书讲相声什么的,也不算什么下流去处,在他们这个小县城里常年生意兴隆,流水不断。
今日在台上的是位出名的艺姬,不仅相貌好身段佳,舞乐更是一绝,还会自己写词做曲,颇具才情。汉河清瞥了她一眼,并不在意,一心只想着自己那些白白被别人花去的银钱。
阁内小厮远远就看见这两位县衙的大人物,连忙搓手上前招呼:“两位爷来了!真是令小店蓬荜生辉。两位爷想点些什么?”
汉河清略过他的客套和招待,直接冷声问去:“许归之呢?人哪去了?”
小厮被他这寒意的眼神刺起一身鸡皮疙瘩,嘴上不由得打颤几分:“许、许巡检?他早些时候过来取了两小坛子清凝酒便走了,可不知他去了哪……”
汉河清眼底一暗:两小坛子清凝酒?没个□□两银子可取不走!他起码要连轴转两个月才能平了这账!
这个败家的倒霉玩意!
汉河清忍不住暗骂一声,燃着火的眼中注意到小厮神色不对,有些格外慌张。
他敏锐地跟着这股不对劲寻找源头,像有指引似的快速锁定一处雅间。他推开小厮,在人流中自顾自地往那处源头走去。
小厮顿时遮掩不住慌乱,手忙脚乱地拉住他:“澄明先生!那处有贵客!”
“什么贵客!花的都是我的钱!”汉河清可不管什么三七二十一,抬脚就直接粗野地踹开了房门!
然而里面不是什么许复许归之——魏言欢魏慎语被这一出吓得哆嗦,在见到汉河清那张怒气冲冲的脸之后更是大惊失色。
汉河清也是一愣。没抓到大鱼,居然也碰上一条小虾。
宁懔在汉河清身后探头,看到魏言欢那张山羊胡一字眉的脸,顿时瞪圆了眼:“老师?您、您不会是过来吃花酒的吧!”
被自己两个弟子抓个正着,魏言欢有些窘迫。他摸了摸自己的胡须,故作沉稳道:“胡说什么呢,为师……为师这是体恤民情、勘查民生,是在给你们省事才是……”
“得了吧,”汉河清缓步走进雅间,不留情面地戳穿这位老人的真面目,“勘查民生也该是我这个钱谷师爷的活计。六房都没吱声呢,您一个看刑的师爷,瞎揽什么瓷器活?”
他的视线扫过房里桌上的菜肴、边上的小酒,心里的算盘快速拨动了几下,立马了然——这小老头虽然跑出来吃花酒,但起码花的是他老人家自己的钱。
“您来这坐了多久了?”汉河清的冷眼移到他身上。
魏言欢默默拿过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小酒压惊:“也、也没多久……老夫也是干完了活计才过来的……”
宁懔的脑袋转起——魏师爷在县衙的活计在今日午时就处理完了,现在都快日落了,他岂不是在这里待了将近两个时辰?!
县学不管了?!
汉河清先一步给宁懔出了气,伸手就是拽起这个小老头的耳朵:“我说那群学生怎么学会翻墙划拳作赌这等逍遥快活的事了?原来是您这个县学教谕在这里‘以身作则’啊!”
魏言欢吃痛的叫唤起来,求饶地抓住他的手:“君子动口不动手!君子动口不动手啊好徒儿!”
汉河清狠狠拧了他一把:“君子什么君子!徒儿什么徒儿!马上给我滚回学府上工去!”
他终于松开小老头,魏言欢“诶呦诶呦”地叫着,惊魂未定地捂着自己发红的一边耳朵。
“许归之呢?您有见着他人吗?”汉河清冷不丁又冒出来一句。
“那个毛头小子……”魏言欢被欺压得连声音都比刚才小了几分。他思索一下,摇摇头道,“没见着,估计上工去了吧。你找他做甚?”
“上工?他上什么工!”汉河清没好气地一拍桌,桌上碟碗都震了一下,“人家上工是去赚钱的!他倒好,反而还花起钱来了!还花的是我的钱!”
宁懔在一旁悄悄向魏言欢比划,魏师爷立马心领神会地接收到前因后果。
他这个小徒弟本来就不好说话,现在许复这个毛头小子又干了这么一件窝囊事……诶,难怪火气这么大,害得他这个老人家跟着一起遭殃。
门外传来一阵打搅的敲门声,三人纷纷往外看去。只见刚才那位艺姬此刻正站在门前,明眸皓齿,比在戏台上也不遑多让。
云袅袅微微一笑,欠身行礼:“几位大人,袅袅有见过澄明先生所寻找之人。”
汉河清连忙追问:“什么时候?在哪见过?”
她颔首低眉,缓缓道:“袅袅今早过来时与许巡检有个一面之缘。因是大人,便多留了个心。看着他应是往西城去了,不过如今怕是已经不见人影。”
“西城?”魏言欢摸摸胡须,眼珠打转,“那处朝着前线军营,外面不是乱葬岗就是荒山,这小子去那干什么?”
汉河清心中隐隐暗道不好,却也摸不着对方的心思。宁懔上前按住他的肩膀,算做安慰:“现在也夜了,不好捉人。且说不定归之兄已经回家去了,我们不妨先回去?”
“偷拿我的钱,他怎么有胆回去?”汉河清咬了咬牙,思索一阵后向宁懔道,“你身为县令还要上晚堂……这样,你先带着老师回去,我自己过去西城就行。”
宁懔有些不放心:“西边动荡,要不要给你派几个快班的捕头过去?”
汉河清摆摆手:“不用,这样容易引起民众恐慌。动荡的是外面,我又不出城。要是我明日一早还没回去,你们再来找我也不迟。”
宁懔深知自己这个师弟也不是什么好惹的货色,便点一点头允许:“那你自己小心。”
——
汉河清上了辆牛车,趁着天还没完全昏暗下去,赶到了西城处。
他第一反应是先奔城门口,去询问许复有没有出城。城门口的卫兵一眼便认出他这位县衙师爷,恭敬答道:“许巡检?倒是有见过,不过他没出城,只是在这绕了一圈便走了。”
“他往那个方向去了?”汉河清追问道。
卫兵指了一个方向,汉河清便忍着怒气往那边去探去。
一边走,汉河清一边觉得气愤又古怪。他认识许复这家伙也有一年半载了,也算摸清了对方半边身子,这样的滑稽事那是从来没有过的。如今好好的巡检司要务不做,改行去做梁上君子,还偷到自己头上来——要说没什么刺激他是不信的。
他走到一处登上城墙的楼梯转角,鬼使神差地,他往上走去。
不过,管他受了什么刺激呢!偷了自己那么大一笔钱,没把他告上县衙就不错了!抓住之后,一定要给他一拳头!再把他以后的用度减少一半!
城墙的青石泛出冷冽而微小的光。他拾级而上,站上墙头,好像一切瞬间清晰明朗。夜风吹飞他的衣袂,他也终于看见那个自己追了一路的小贼。
许复靠坐在墙上一个垛口处,背对着汉河清的方向。两坛子已经开过口的清凝酒在凸出的那一块安静沉默,像是一种无声的陪伴。
汉河清放轻脚步,无声地靠近。他看见许复屈起一条腿,手臂随意搭在膝上,另一条腿垂在垛口边缘,随着夜风轻轻晃动。这个平日里总是挺直脊梁的巡检司巡检,此刻的背影竟透出几分罕见的落寞。
“许归之。”汉河清冷声开口。
许复转过头,被酒气熏红的脸颊在暮色中格外显眼。他眼神迷离,在意识到眼前这人是汉河清时傻乎乎地扬起嘴角:“小矮子?你怎么在这?”
“还我怎么在这——你给我下来!”
汉河清一把将许复拽到城墙的实地上,动作粗鲁却暗中收着力道,生怕这醉鬼真的摔下去。许复踉跄一步,撞进他怀里。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弄得汉河清想扇他一巴掌都没机会。
然而他嘴上也不饶人:“你发什么神经?偷了我的钱过来买醉!现在还在城墙上吹冷风!我要是不过来,是不是还打算借着酒劲从这里跳下去?!”
“我才……呃……没这么傻呢……”许复含糊地嘟囔着,身子软绵绵地往下滑。汉河清不得不加大力气撑住他,触手处是冰凉的衣料和底下不正常的滚烫。
“你不傻?对,你是蠢!都蠢出天了!”汉河清骂骂咧咧地试图将人扶稳,可惜许复此刻就是一摊烂泥。他逐渐有些吃力,撑不住对方的大体格,踉跄着撞上身后的垛口。
汉河清吃痛一声,但总算找到了个借力的点。他使劲踢了一脚许复的腿,然而这点发泄对许复来说不过挠痒痒。
“呃、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我拿了你的钱……嘿嘿……”
醉鬼低头垂在他的肩上,字句在嘴中浸泡出某种惆怅。汉河清听到许复这话气到发笑,狠狠掐了一下他的腰上的肉:“怎么着?还给我留线索了是吧?这么指望我来给你收尸?”
汉河清这一掐用了狠劲,许复吃痛地闷哼一声,却反而更紧地扒拉住他,脑袋在他颈窝处蹭了蹭,像只耍赖的大型犬。
“疼……”许复嘟囔着,温热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在汉河清皮肤上,激起一阵战栗,“澄明……小矮子……我好难受……”
“活该!偷钱买醉,吹冷风,你不难受谁难受!”汉河清嘴上骂得凶,手下却下意识地松了力道,转而扶稳他,免得他真滑到地上去。
许复身上的温度隔着衣料传来,烫得惊人,汉河清皱紧眉头,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果然一片滚烫。
“发烧了还喝这么多冷酒!许归之,你真是嫌命长!”
汉河清的心火蹭蹭往上冒,可对着这么一个神志不清、还病着的醉鬼,那火气又无处发泄,憋得他胸口发闷。
他瞥了一眼那两坛价格不菲的清凝酒,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这败家玩意儿!
“唔……别骂了……”许复似乎被他的怒气惊扰,不安地动了动。声音含混不清,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心里堵得慌……只有花你的钱……你才会立刻来找我……”
汉河清正要继续输出的骂声猛地卡在喉咙里。
他愣了一瞬,低头看着肩上那颗毛茸茸的脑袋。许复的声音很轻,被夜风吹得几乎散开,但那话语里的意味却沉甸甸地砸进汉河清耳中。
花你的钱,你才会立刻来找我。
就为了这个?就为了引他来找他?所以用这种蠢到家的方式?
“你几岁了啊?无不无聊?”汉河清的语气已经不如之前凶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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