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复比汉河清高出一个头，体型也不是一个层面的。汉河清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弄回家中。
他们的住处是一个一进的小院，跟县衙只隔着一条街。里面不仅住着这两人和魏言欢，还有汉河清一个十五岁的学生。
“老师？”见到他们终于回来，学生李离欲不免惊喜地凑上去，“你们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他又看向瘫在汉河清身上的许复，有些发愣，“许哥这是怎么了？”
“抽风了。喝的烂醉，又在城墙吃风——现在发热了，不省人事。”他顺势将许复的重量分出一些给李离欲担着，顺口问道，“老师他人呢？还没回来？”
李离欲扛起许复另一边胳膊，回道：“没有，他老人家应该还在县衙忙碌。”
“也好，省得他回来看见这场面又啰嗦一通。”
两人将许复架回他自己的卧房，把人重重摔在床上。许复在颠簸中半睁开眼，迷迷糊糊地又要去抓汉河清的手。后者没好气地甩开他滚烫的手，对李离欲吩咐道：“去打盆冷水，再找条干净布巾来。灶上若有热水也兑一些，要温的。”
李离欲应声而去。汉河清站在床边，看着许复因发热而泛红的脸颊和紧皱的眉头，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认命地俯身替他脱去鞋袜和外袍。
“真是上辈子欠你的……”他低声暗骂着，动作却不算粗暴。
汉河清干完这些，李离欲也端着一盆水走了进来。汉河清接过布巾浸湿拧干，吩咐学生道：“你去熬醒酒汤，这里我来处理。”
待李离欲离开，汉河清才坐在床沿，解开许复的衣襟，用湿布巾擦拭他发烫的胸膛和脖颈。
“冷……”许复无意识地呓语，手指仍紧紧攥着汉河清的衣袖。
汉河清啧了一声，手下动作却更加仔细。他擦净许复身上的冷汗，又从柜子里找出一套干净里衣，费了好大劲才给昏沉的人换上。
这一切做完，他已累出一身薄汗。正要起身清洗布巾，却被许复突然抓住手腕。
“对不起……”许复半睁着眼，目光迷蒙却带着罕见的脆弱，“我不是故意偷你的钱……我只是……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汉河清动作一顿，回头看他：“那你倒是说说，到底是什么事让你这个巡检司的大红人做出这等蠢事？”
许复缓慢坐起身，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沙哑：“前线传来消息，西境大破敌军。但许将军重伤昏迷，至今生死不明。”
许将军，许威许崇光。许复那位远在西境、官至四品忠武将军的父亲。他老人家原本是在朝堂当差做职的，却为了给许复减刑，自愿降级，这才到了前线厮杀。
汉河清闻言，第一反应不是安慰，而且追问：“你哪里来的消息？”
许复喉结滚动，声音因发热和酒意而更加嘶哑：“军报……今早到的巡检司……抄录的邸报……我看到了……”他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被褥，指节发白，“他们说他中了流矢，坠马……重伤昏迷，已经……已经三日没有醒转……”
汉河清的心猛地一沉。军报邸报，这消息来源确凿无疑。
他看着许复失魂落魄的样子，那满腔的怒火早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浇熄，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酸涩堵在胸口。
他沉默地拧了一把冷布巾。动作间，他听见许复极低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他是因为我……才去的那边陲苦寒之地……若不是我当年冲动惹下祸事，他何至于自请降级，去那刀剑无眼的地方搏命……”
“闭嘴。”汉河清忽然低声喝道，语气却并不严厉。他按着许复的肩膀，强迫这个失了魂的人抬起头。
“许将军乃是国之栋梁，戍边卫国是他的职责所在，与你何干？难道没有你，边境就太平无事了？难道没有你，敌人就不会放箭了？”
他话说得又快又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况且，军报只说重伤昏迷，并未言及其他。前线医治条件虽不比京城，但必有军医随行竭力救治。胜负乃兵家常事，伤亡亦是难免。许将军吉人天相，必能逢凶化吉。你现在这副模样，除了把自己折腾病，还能有何用处？”
许复被他这一连串的话砸得有些发懵，迷蒙的眼睛望着眼前人，喃喃道：“可我……”
“可你什么？”汉河清打断他，语气却缓和了些，“可你偷我的钱，跑去买醉，吹冷风发高烧——是能让他立刻醒来，还是能替他挨那一箭？”
许复哑口无言，只是怔怔地看着汉河清。他好像一块冰，将他心头那点焦灼和无力感都压了下去。
“我……”许复的声音干涩，“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消息传来，我……我坐不住，看不进任何公文，练武也静不下心……脑子里乱糟糟的……只有花了你的钱，你肯定会立刻找来……我……”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这想法和行为有多么幼稚可笑，声音越来越低，最终消匿无声。
汉河清看着他这副模样，那点残余的火气彻底烟消云散，只剩下一种酸涩的无奈。
“偷钱算什么本事？下次再心里不痛快，下次直接说‘澄明，我难受，你陪我去喝酒’，我能不答应？难道我还会把你轰出去不成？平时不是挺神气一人吗？何必绕这么大圈子，糟蹋我的钱，更糟蹋你自己。”
提起这个他就来气，洗布巾的手上都带了几分狠劲：“你知道你那两坛子清凝酒要我攒多久吗？你知道那近十两银子够我用多少天吗？被你这一出弄得，打水漂都没有个声响……”
许复似乎被这话震住了，呆呆地望着他。半晌后，他居然低低地笑了一声，虽然因为喉咙干涩而显得有些怪异。
汉河清被他这声笑弄得毛骨悚然，拧干毛巾打了他一下：“笑什么笑！还不都是你害的！”
高热让许复的眼神湿漉漉的，之前那些落寞和沮丧似乎荡然无存，只剩下全然的依赖和难得的放松。他忽然抬手，用发烫的指尖碰了碰汉河清还带着水汽的手背，声音沙哑却清晰了许多：“好，下次……直接说。”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酒钱……等我发了俸禄，还你双倍。”
“双倍？你说的！”汉河清立刻抓住话头，瞪圆了眼睛，仿佛怕他反悔，“白纸黑字立字据！不然你这醉鬼明天醒了不认账，我找谁哭去？”
许复看着他这副守财奴的嘴脸，嘴角的弧度又扬起了些，乖乖点头：“立，一定立。”
这时，李离欲端着醒酒汤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浓郁酸涩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汉河清接过碗，试了试温度，递到许复嘴边：“赶紧喝了，然后蒙头睡一觉发发汗。明天要是还烧，我就去医馆抓最苦的药给你灌下去！”
许复就着他的手，皱着眉一口口吞咽那味道一言难尽的汤水。汉河清虽然嘴上不饶人，动作却还算耐心，直到看着他喝尽最后一滴，才把碗丢回给李离欲。
“行了，你赶紧歇着。”汉河清扯过被子，把许复严严实实盖住，只留个脑袋在外面，“要是夜里难受就喊一声，我耳力好，听得见。”
他指了指隔壁自己的房间，语气硬邦邦的，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关切。
许复确实倦极，酒意未散，高热缠身，加上情绪大起大落，此刻放松下来，眼皮沉重得几乎立刻就要粘在一起。
他模糊地“嗯”了一声，视线最后落在汉河清略显疲惫却依旧精神的脸上，心头那块堵了整日的巨石，似乎真的被这人连骂带踹地挪开了一条缝，让他得以喘息。
——
第二日，一切时候又回归往常。昨晚的变故似乎只是只是一个幻影泡沫，如今已然破碎。
只有一点影响让他们紧紧记着昨晚那件事。
“我就知道！”汉河清猛地一拍桌，“你个满嘴放大话的谎话精！还武状元呢，脑子全往胳膊大腿上那二两肉上长了吧！”
“我这叫文韬武略出将入相，你这种能被我一拳撂倒的小矮子懂什么？”许复也不遑多让，“话我就给你撂这了——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想要钱？你得打得过我才行！”
汉河清气得歪鼻子瞪眼：“是你自己说要还双倍酒钱的！现在出尔反尔，算什么好汉！”
“讲道理啊，我那次俸禄没被你扣掉过？买十坛清凝酒都够了！你个贪得无厌的不知足，现在还跟我来这一出，讲不讲同僚之情了？！”
“同僚之情？”汉河清气得发笑，指尖几乎戳到许复鼻子上，“你偷钱买醉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同僚之情？发酒疯差点从城墙上栽下去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同僚之情？现在跟我耍赖皮倒想起同僚之情了？！”
“此一时彼一时也。”许复挥开他的手，慢悠悠踱进房，自顾自倒了杯隔夜的冷茶，“昨夜我神志不清，说的都是糊涂话，做不得数。再说了，”他呷了口茶，咂咂嘴，挑眉看向汉河清，“你把我从城墙上捞回来，替我擦身换衣，喂我喝那苦得能熏死苍蝇的醒酒汤——这般‘情深义重’，区区十两银子，还好意思跟我斤斤计较？”
“许、归、之！”汉河清一字一顿，后槽牙咬得咯咯响，“你今晚上别想上桌吃饭了！”
许复慌张一瞬，但话都说到这份上，就这么认怂又有点压不下面子：“别以为我怕你啊！”
汉河清冷笑一声，抱起胳膊：“行啊，有骨气。正好，今日灶上我好像少做了些饭，没准备多余的口粮。某些人要是有志气，今早就饿着肚子去巡街吧！”
许复脸色一变，下意识摸了摸肚子。昨日醉酒本就伤身，今早起来已是饥肠辘辘，若真没饭吃……他瞥了一眼汉河清那副“我说到做到”的神情，又想起这人掌管着家中所有银钱开支乃至厨房米缸，顿时气短三分。
汉河清见他摸肚子，嘴角勾起一丝冷笑，转身就往厨房走。许复顿时急了，几步追上去扯住他袖子：“等等！澄明！澄先生！澄师爷！”
“松手。”汉河清头也不回。
“我错了！”许复脱口而出，声音响亮，“双倍！就双倍！就从我下月俸禄里面扣！立字据！现在就立！”
汉河清脚步停住，慢悠悠转过身，上下打量他：“哦？不是神志不清说的糊涂话了？不是此一时彼一时了？”
许复一脸正气凛然，仿佛刚才耍赖的不是他：“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昨夜虽醉，但字字句句发自肺腑，岂能不作数？”
汉河清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显然不信他的鬼话，但脸色稍霁。他甩开许复的手，继续往厨房走：“字据晚点立。现在，吃饭。”
许复顿时松了口气，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担忧埋在心里，日子也要过下去。账要算，架要吵，街要巡……而身边的人，也得一边嫌弃着，一边牢牢看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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