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复身为将军独子,被人诬告陷害才落到朝云这个地。好在自家父亲与现在乞骸骨在朝云养老的前朝右相有些关系,借着这一层,许复落到了汉河清的院子里。
他带着一身洗刷不净的冤屈和世家子弟残存的傲气,拿着父亲旧部辗转送来的、写着前右相名字与朝云县某处地址的信函,像个幽魂般在这陌生的小县城里徘徊了数日。最终,才按照地址,找到了那座门庭略显清贫却收拾得极为干净的一进小院。
开门的是李离欲。
十四岁的小离欲还在准备院试,被汉河清逼得小小年纪眼下便有了一片青黑。他上下打量着门外这个风尘仆仆、衣着虽旧却难掩挺拔气度的陌生青年,眼中带着戒备和被打扰的无奈:“公子找谁?”
许复将手中的信函递上前,声音因连日奔波而有些沙哑:“在下许复,许归之。受家父所托,特来拜会魏先生。这是信物。”
李离欲接过信函,狐疑地打量了几眼。那信封质地精良,即便沾了风尘,也看得出并非寻常物件。上面的字迹苍劲有力,落款处的名讳更是让他心头一跳——那是魏老先生时常提起、敬重有加的故人。
“公子请稍候。”李离欲的语气恭敬了些,但仍未完全放下戒备。他让许复在门外等候,自己拿着信快步穿过小小的庭院,走向正屋。
不一会儿,一个须发花白、精神却颇为矍铄的老者跟着李离欲走了出来,正是魏言欢。他走到门口,目光如电,上下扫视着许复,并未立刻去看那封信,而是先问道:“许威许崇光是你什么人?”
许复挺直了脊梁,尽管疲惫,却仍保持着世家子弟的仪态,拱手行礼:“正是家父。”
魏言欢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似是感慨,又似是叹息。他这才接过李离欲手中的信,拆开快速浏览了一遍。信的内容不长,但他看了良久,指尖在信纸上轻轻摩挲。
“进来吧。”最终,魏言欢侧身让开了门,语气缓和了许多,“你父亲……他可好?”
许复踏入院中,闻言喉结滚动了一下,低声道:“家父……为了我的事,自请降级,已赴西境军中效力。”
魏言欢闻言,长叹一声,那叹息里裹着岁月的尘埃和旧友的牵挂。
“崇光他……终究还是这个脾气。”他摇摇头,将信仔细折好收进袖中,引着许复往院里走,“世事艰难,能保全性命,已是万幸。往后,就把这里当做暂歇之地吧。”
小院不大,一眼便能望尽。正房三间,东西各有厢房,院中一棵老槐树枝繁叶茂,投下满地清凉的碎影。墙角放着几盆长势喜人的兰草,显出主人虽清贫却不忘风雅的趣味。
“离欲,去收拾一下东厢那间空房。”魏言欢吩咐道,又转向许复,“陋室狭窄,比不得京中府邸,许公子委屈些。”
“先生言重了,能得片瓦遮身,晚辈已感激不尽。”许复连忙躬身,姿态放得极低。落难之时,傲气是最无用的东西,这个道理他刻骨铭心。
李离欲手脚麻利,很快便将东厢房收拾出来。房间不大,仅一床一桌一椅,但窗明几净,被褥虽旧却浆洗得散发着皂角的清香。
“多谢小兄弟。”许复对李离欲道谢。
李离欲摆摆手,好奇地打量着他:“公子是从景京城来的?那边……是不是很大,很热闹?”
少年人的眼里终究藏不住对外面世界的好奇。许复唇角牵起一丝苦涩的弧度:“是很大,也很热闹。”
只是那热闹如今与他无关,反倒成了刺耳的喧嚣。
再晚些,汉河清收工回来了。拖着疲惫到要散架的骨头进了门,和庭院中坐在树下发呆的许复正好对上眼。
对方穿着一身半旧的长衫,身形又几分清瘦。但眉眼干净锐利,像是一把未曾磨砺开锋的宝剑,带着一种与这小院格格不入的疏离与锐气。
这便是许复第一次见到汉河清。对方并非想象中学究书生的模样,反而更像一个为生计奔波、眉宇间带着精明利落的账房先生。
汉河清只瞥了许复一眼,目光在他那身虽旧却料子不差的衣衫和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便径直转向从正房出来的魏言欢,眉头习惯性地蹙起,语气带着忙碌一日后的不耐:“老师,这又是哪位?您新收的学生?先说好,米缸快见底了,月底的束脩还没收齐,可养不起闲人。”
魏言欢被他这连珠炮似的发问弄得哭笑不得,捋了捋胡须:“休得胡言!这位是许复许公子,乃故人之子,前来借住些时日。”他侧身对许复介绍道,“这是老夫的弟子,你唤他澄明便可,如今在县衙户房做钱谷师爷。性子急了些,心是好的。”
许复起身,依礼拱手:“许复,字归之。见过澄明先生。”
汉河清这才正眼打量他,眼神里少了些刚才的锐利,多了几分审视,回了一礼,语气却依旧直接:“许公子既是老师故人之子,便安心住下。只是家中清贫,规矩也多,公子需得习惯。”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补充道,“西厢是书房,我晚间要用,莫要打扰。灶上的热水戌时末之前需用完,过了时辰恕不伺候。”
这番话说得毫不客气,近乎刻薄。许复在京中何曾受过这等对待,若是往常,只怕早已拂袖。但此刻,他只是指尖微蜷,面上依旧维持着平静,应道:“先生放心,归之省得。”
汉河清听了许复的回答,似乎还算满意,点了点头,便不再多言,转身就进了西厢书房,关门的声音不算重,却带着一种明确的界限感。
许复站在原地,看着那扇关上的门,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落难的公子哥儿,骤然从繁华景京坠入这清贫小院,面对的是一个精打细算、言语刻薄的钱谷师爷,未来的日子可想而知。
魏言欢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澄明就是这般性子,嘴硬心软,掌管着一县钱粮,琐事繁杂,难免急躁些。相处久了便知。你先安心住下,有什么短缺的,跟老夫或者离欲说都一样。”
“多谢先生。”许复再次道谢。他深知自己此刻的身份,能有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已属不易,再无挑剔的资格。
——
接下来的日子,许复便在这小院里安顿下来。他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每日早起,会帮着李离欲打扫庭院,劈柴挑水这些粗活。他早些时候被许将军带着在军营生活过一段时日,这些对他来说不算难。魏言欢看在眼里,偶尔会指点他几句学问,似乎有意让他静心。
只是这位澄明先生,依旧是他生活中一道挥之不去的、带着冷硬色彩的背景。
汉河清总是很忙,天不亮就出门,往往星斗满天才带着一身疲惫回来。他似乎永远皱着眉头,不是在盘算账目,就是在低声咒骂县衙里哪个胥吏又出了纰漏,或是烦恼哪笔款项迟迟不到。他对许复的态度始终是疏离而实用的,仿佛院子里多出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需要消耗米粮、占用空间的物件。
许复一度觉得,这位澄明先生眼里,大概除了银钱和账本,再也容不下别物。他那份世家子的傲气,在这些细碎又现实的敲打中,渐渐被磨得内敛,甚至生出几分难以言喻的憋闷。
转机发生在一个午后。
汉河清在庭院主动叫住他,给他递上一份训检司的聘用文书。文书纸张粗糙,墨迹却清晰有力。许复愣在原地,一时间竟忘了去接。
“拿着啊。”汉河清不耐烦地抖了抖那张纸,眉头习惯性地蹙着,仿佛递出去的不是一个机会,而是一件麻烦,“难不成还要我请你?”
许复回过神,双手接过。文书上“巡检司”三个字和他陌生的名字并列,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现实感。他深知自己戴罪之身,虽未明令限制出仕,但想谋得一官半职,尤其是巡检这等握有些许实权的职位,难如登天。
汉河清语气硬邦邦的,眼神瞥向别处,仿佛在解释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巡检司缺个能打的,我看你手脚还算利落,整日在院里劈柴挑水也是浪费。去那边挣份俸禄,也好抵了你的饭钱房钱,难道还想白吃白住不成?”
他说得极其刻薄功利,仿佛这只是一桩银钱交易。但许复捏着那薄薄却重逾千钧的纸,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
他这些日子的低调与勤勉,原来都被这个看似眼里只有账本的先生都看在眼里。这不是施舍,甚至不完全是帮助,这是一种更复杂的东西——一种在精打细算的冰冷外壳下,近乎笨拙的认可和安排。
“多谢澄明先生。”许复深吸一口气,将文书仔细折好,收入怀中,对着汉河清郑重地行了一礼。这一次,他的腰弯得更深,语气里没了最初的疏离和戒备,多了几分沉甸甸的东西。
从这天起,许复的生活有了锚点。
巡检司的差事对他而言不算难。虽是从最低等的弓兵做起,但他身手好,眼神利,几次跟着老巡检处理街头斗殴、搜寻失物,都办得干净利落。那份沉淀下来的将门气度与实在的拳脚功夫,很快让他在一众胥吏中显了出来。
只是每月发饷的日子,总让他心情复杂。
第一回,他将领到的一串铜钱并几钱碎银子,悉数交给汉河清。汉河清正坐在院中石凳上核对税簿,头也没抬,顺手接过,指尖掂了掂分量,便从身旁拿出那本厚厚的账册,翻到崭新的一页,提笔蘸墨。
“永宁七年,八月朔日,”他念着,笔尖在粗糙纸面上划出清晰的沙沙声,“收许归之俸禄,计……”他顿了顿,抬眼瞥向许复,“多少?”
许复报了个数。
汉河清低头,极其认真地写下数字,接着道:“抵饭食、住宿、日常用度,计……”他飞快地心算,嘴里低声念叨着米价、菜价、柴炭钱,笔下不停,最终得出一个数字,写在后面。“结余……”他又算了一次,写下最后一个数,然后将账册转向许复,“看一眼,无误画押。”
那账目列得细碎至极,几乎将他每一餐饭、每一盏灯油都算了进去。许复看着那冰冷清晰的数字,感觉自己在这院中的每一次呼吸都被标上了价码。他抿了抿唇,依言在那墨迹未干的数字旁,签下自己的名字,按下手印。
汉河清收回账册,吹干墨迹,神色如常,仿佛刚才只是完成了一桩最寻常的公事。
“下月继续。”他说完,便又埋首于他的税簿之中。
许复站在原地,看着对方低垂的、专注的侧脸,忽然开口:“先生日后不必如此麻烦。每月饷银,我只留必需之数,其余尽数交予先生抵扣便是。”
汉河清闻言,终于从账簿里抬起头,挑眉看他,眼神里带着惯有的审视:“哦?‘必需之数’?许公子打算留多少?买酒?听曲?还是置办新衣?”
这话语里的刻薄几乎成了他的保护色。许复却不再像初来时那般容易被刺伤,他只平静道:“够买些笔墨纸砚,偶尔添置一双鞋袜即可。”
汉河清似乎没料到他会如此回答,愣了一下,随即哼了一声,摆摆手:“随你。账总归是要记清的。”但他低头继续看税簿时,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松了松。
日子便这般过着。许复在巡检司渐入佳境,因功被提拔为副巡检,饷银也多了些。他依旧每月将大半交给汉河清,汉河清也依旧一丝不苟地记账,只是后来不再每次都让许复当场画押,只偶尔在饭桌上提一句“账记上了”,便不再多言。
——
同住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对,摩擦在所难免。许复习惯了军营和京中世家的做派,有些地方难免疏阔。比如用了水忘了盖紧水缸盖,导致落了灰尘;比如练武后汗湿的衣裳有时会随手搭在院中晾衣绳上,忘了及时收回;又比如他夜间偶尔会读书至深夜,灯油耗费便比旁人多些。
这些小事,无一例外都会招来汉河清毫不留情的指摘。
“水缸盖!说过多少次了!招蚊子又落灰,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衣服收了!挡着光了!院里就这么点地方,不是给你一个人用的!”
“灯油又没了?这个月的份例早超了!下次自己掏钱买!”
汉河清的声音总是又急又快,带着算盘珠子一样的脆响和精准,砸得许复时常哑口无言,只能摸摸鼻子,默默去把疏漏处补上。他并非不知好歹,也知道汉河清管家不易,只是对方那副永远在计较、永远在呵斥的态度,让他那点被磨平了的傲气偶尔又会悄悄探出头,生出几分不服气的顶撞。
“区区灯油,何必如此计较?明日我买一桶回来便是。”一次,许复被念得烦了,忍不住回了一句。
汉河清当时正核对账本,闻言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圆了,像是听到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买一桶?你说得轻巧!你知道一桶灯油要多少钱吗?你知道县衙俸禄几时发、发多少吗?你知道米价又涨了吗?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许公子,你现在可不是在京中将军府了!”
一连串的问句,又快又急,砸得许复节节败退。他看着汉河清因生气而微微发红的脸颊和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忽然间,所有反驳的话都堵在了喉咙口。
他看到了汉河清紧绷神色下的疲惫,看到了那本写得密密麻麻的账本,也看到了这个人用近乎严苛的节俭,艰难地维系着这个小院、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的温饱与体面。
“……是我失言了。”许复最终败下阵来,低声道,“以后会注意。”
汉河清似乎没料到他这么快服软,愣了一下,哼了一声,重新埋首账本,只是嘟囔了一句:“知道就好。”
冲突过后,是某种微妙的缓和。许复开始更加留意这些生活细枝末节,甚至学着在李离欲挑水后主动去盖好缸盖,看到汉河清抱着一摞文书回来时会下意识伸手去接,虽然通常会被对方拒绝。
汉河清依旧嘴硬,呵斥也未见减少,但语气里那层冰冷的隔阂似乎薄了些许。有时训斥完,他会看似不情愿地丢给许复一块灶上烤热的饼子,或是夜里算账算得晚了,会默许许复在书房多待片刻,共用一盏灯油——当然,这笔账大概率还是记着的。
这种退让和包容在嘴皮子上是见不着的,但大家都心知肚明。
摩擦依旧时有发生。可能是为一个打碎的海碗赔多少钱争两句、也可能为谁用了最后一点热水冷脸相对……但有些东西,确实不一样了。
就像院中那棵老槐树,沉默地伫立着,根须却在无人看见的泥土下,悄然延伸,彼此缠绕,扎得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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