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县学学政周文斌府邸后门。
李离欲穿着一身发旧的衣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惑与焦急,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不起眼的布包。在门口踌躇了片刻,才像是下定了决心般,轻轻叩响了门环。
开门的是一名留着两撇鼠须、眼珠滴溜乱转的长随。他打量了一下李离欲,语气懒散:“何事?”
“晚、晚生李离欲,求见学政大人。”李离欲按照汉河清事先教好的,声音微颤,带着不安,“是关于岁考名次之事……心中实在惶恐,特来向大人请教……”
那长随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轻蔑,嘴上却道:“大人公务繁忙,岂是你想见就见的?名次已定,自有公道,回去吧。”
李离欲连忙将手中的布包塞过去,压低声音:“一点心意,不成敬意……只求大哥行个方便,能在大人面前为晚生美言几句……晚生感激不尽……”
长随掂了掂布包的分量,里面碎银碰撞发出轻微的声响。他脸上立刻堆起虚伪的笑:“哦?倒是懂些规矩。罢了,看你诚心,我便替你通传一声。不过大人见不见你,可就两说了。”
“是是是,多谢大哥!多谢大哥!”李离欲连声道谢,姿态放得极低。
约莫一炷香后,长随去而复返,对李离欲招招手:“算你运气好,大人今日心情尚可,允你进去说几句话。跟我来,记住,长话短说!”
李离欲被引着穿过一条狭窄的走廊,来到一间僻静的书房外。学政并未露面,只有那长随代为传话。
“李生员啊,你的苦处,大人也知晓几分。”长随模仿着官腔,慢条斯理地道,“只是这岁考名次,乃综合评定,非一人之言。大人纵然惜才,也需顾及规章体统啊……”
李离欲心中紧张,面上惶恐也多了几分真实:“晚生明白,明白……只是附生末等,实在……实在无颜见师长父母……恳请大人垂怜,能否……能否有所转圜?”
他说着,又从袖中摸出一小块银子,悄悄递过去。
长袖熟练地收了银子,声音压低了几分:“转圜嘛……倒也不是全无办法。只是上下打点,需要打点的地方不少啊……看你也是个懂事的,我便与你直说了吧,若想稳妥些,至少需得这个数。”他伸出两根手指。
“二、二十两?”李离欲倒吸一口凉气,声音发颤——他从未想过“疏通”竟要如此巨款。
“哼,二十两保你个廪生前程,你还嫌多?”长随嗤笑一声,“多少人捧着银子还找不到门路呢!你若不愿,便罢了!”
“愿!晚生愿意!”李离欲连忙道,脸上做出挣扎痛惜又不得不从的表情,“只是……二十两实在不是小数目,晚生需得回去筹措几日……”
“尽快吧。岁考榜文虽发,但最终等第报备府学、道衙还需些时日,这已是最后的期限了。”长随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李离欲千恩万谢地退了出来,怀着惶恐不安的心走出那条巷子,拐过街角,快步走向等在不远处一条僻静小巷的牛车。
车内,汉河清和许复正在等候。
“如何?”汉河清急问。
“果然如老师所料。”李离欲深吸一口气,将方才的对话一五一十复述了一遍,末了道,“那长随暗示需二十两白银打点,并给了五日期限。”
“二十两?真是好大的胃口!”许复闻言,眼中怒火更盛,“一个秀才的岁考等第,竟被他们明码标价至此!”
汉河清冷笑一声,眼中锐光闪动:“要的就是他开这个价。亲口索贿,这便是铁证的第一步!离欲,你做得很好。”他拍了拍李离欲的肩膀,语气缓和了些,“这几日,你便装作四处奔走筹钱,务必让那边知道你在努力凑这二十两,让他们觉得鱼儿已经咬钩,放松警惕。”
“学生明白。”李离欲点头,虽然心中依旧忐忑,但看到两位师长沉稳的模样,也稍稍安下心来。
“接下来呢?”许复看向汉河清,“即便拿到索贿的口供,若无实际银钱往来,他们依旧可以矢口否认。”
汉河清眸中寒光微凝,指尖在膝上轻轻一敲:“所以,这二十两,我们得‘送’出去。不仅要送,还要送得人尽皆知——当然,是‘悄无声息’地人尽皆知。”
他转向许复:“归之,你立刻去找自清,将方才离欲所言细细禀报。请他暗中调派两名绝对可靠、身手利落的快班捕头,要机灵些、面孔生些的,从此刻起,给我死死盯住周府后门及那长随的一举一动,尤其是银钱往来、与何人交接,务必记录在案。”
许复皱眉:“但县衙之人贸然盯梢学政府邸,若被察觉……”
“所以要用生面孔,且绝不能以查案之名。”汉河清打断道,“就让他们扮作走街串巷的货郎或是等活的苦力,只远观,不靠近。记录的是‘疑似不法’,而非‘查案取证’。我们要的,是先摸清他们的路子,找到赃款流向,甚至是藏匿之处。”
他又看向李离欲:“你这几日,每日都去周府附近转悠,脸上要带足愁苦和焦急,偶尔在那长随可能经过的地方,与‘偶遇’的同窗诉苦,说我正在变卖器物田产,竭力凑钱。务必要让那长随知道,你这二十两,来得极其不易,但仍在竭力筹措。”
“学生记下了。”李离欲重重点头。
安排已定,几人分头行动。
李离欲依计行事,每日在县学和周府附近徘徊。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愁绪,逢人便提及家中师长正在变卖物件为他筹措“打点”的银两。消息自然也传到了那鼠须长随耳中,引得对方几次“偶遇”李离欲时,眼中都多了几分笃定和不易察觉的贪婪。
许复则寻了机会将情况禀明宁懔。宁懔听闻学政竟敢如此明目张胆索贿,气得当场拍了桌子,但很快冷静下来。他深知此事棘手,县衙确实无权直接插手县学事务,尤其对方是京官外放,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依汉河清之计,从亲信的快班中挑选了两名机警且面孔陌生的捕快,扮作货郎与帮闲,日夜轮换,远远盯着周府后门及那长随的动静。
汉河清自己也没闲着。他动用了自己在市井街巷中经营多年的关系网,几壶好酒、几包碎银撒出去,从三教九流口中零碎拼凑着关于这位周学政及其身边长随的喜好、习惯乃至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传闻。
三日后,盯梢的捕快传回消息:那鼠须长随果然有问题。
那名长随几乎每日都会与不同的人在后门僻静处短暂接触,收取一些信封或小包裹,偶尔也会有商户模样的人进出。更重要的是,捕快发现,每次收取了东西后,长随并不会立刻入府,而是会绕到后街一间不起眼的杂货铺,与那掌柜低语几句方才离开。
“杂货铺?”汉河清听到许复带回的消息,眼中精光一闪,“一个学政的长随,频繁出入杂货铺?事出反常必有妖。那铺子恐怕不是简单的销赃之处,就是传递消息的中转站。”
他立刻让许复通知宁懔,重点监视那间杂货铺,并设法查清其背景。同时,他让李离欲开始进行下一步——筹措“不够数”的银两。
又两日过去,约定的“五日之期”已到。李离欲再次叩响了周府后门,这次他脸上带着疲惫与几分羞愧。
鼠须长随开门见他,眼中立刻放出光来,但看到李离欲只掏出一个小些的布包,脸色又沉了下去。
“怎么?钱没凑够?”长随语气不善。
李离欲苦着脸,将布包递上,里面只有约莫十两银子:“大哥明鉴,家中实在艰难,变卖了些旧物也只凑得这些……能否请大哥再通融通融,先在大人面前美言几句?剩余银两,晚生定尽快补上……”他言辞恳切,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
长随掂了掂银子,显然不满,但眼珠一转,又怕逼急了这穷书生鸡飞蛋打,便故作勉强道:“罢了,看你也算诚心。我便替你先行打点一二。但这剩下的十两,务必尽快!否则,前功尽弃,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是是是!多谢大哥!多谢大哥!”李离欲千恩万谢地走了。
长随看着他的背影,嗤笑一声,掂着手中的银两,并未立刻入府,而是习惯性地转身朝那杂货铺走去。他并未察觉,远处,两名“货郎”的目光如影随形。
这一次,在杂货铺门口,长随与那掌柜交谈的时间稍长了些,似乎将李离欲给的那包银子递了过去,又从掌柜那里接回了一个小一些的、沉甸甸的物件揣入怀中,方才离开。
“他们换了东西?”得到回报的汉河清眉头紧锁,“银子进去,别的出来……那杂货铺果然有问题!是在记账?还是将散银换成更易保管的金银或银票?”
他感觉已经摸到了对方的脉络,但仅凭这些,仍不足以形成铁证。索贿是私下口说无凭,银钱往来难以直接关联到学政本人,那杂货铺更是难以搜查。需要更确凿的证据,比如……账本。
“贪墨之人,尤其涉及多人、多次,必有账目。”汉河清对许复和宁懔分析道,“否则他自己都会弄混。这账目不可能放在县学官廨,太显眼。最可能就在他府邸书房,或是那间诡异的杂货铺里。”
“杂货铺人多眼杂,未必安全。书房暗格的可能性更大。”宁懔沉吟道,“但如何进去?即便是我,无凭无据也无法搜查一位学政的府邸。”
“那就让他自己请我们进去。”汉河清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离欲不是还‘欠’着十两银子吗?这就是最好的敲门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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