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江北风尘仆仆地回到熟悉的地方，他预想的各种重逢情节都没能上演——他不但没见到人，连门都没能进。
院子门口的铁门不知何时开始挂了锁。
奇怪，在他们村一般家里就算没人也不上锁，有事外出也都是虚掩着门。
除非长时间出远门。他在心里哀嚎，不会这么不凑巧他回来的时候他们出远门吧。
可是江家根本没什么来往的亲戚，他在心里疑惑。
就在这时，身后响起一个疑惑的声音：“江南？”
这声音很熟悉。
他转身就看见是隔壁的老熟人王晓勤。
“刚刚看背影就觉得熟悉。你怎么回来了？”王晓勤表情有些意外，接着又话锋一转，“你怎么才回来啊？这些年也没个信。”
他被王晓勤话里毫不掩饰地不满给整懵了。
一打听才知道，他走之后养父母跟人合伙开石场，爆破的时候□□位置偏差被碎石炸伤，养父当场殒命，养母重伤后送去医院。抢救了两天人还是走了。
合伙人也被炸飞了，连个负责人都找不到。
听到这里他心一下子紧了，那江北呢？他还那么小，他那时候该多无助啊！
王晓勤接着说：“哎，谁能想到啊。可怜小北那么小，一下子就没了爹又没了妈。村里人帮衬着办完后事，都心疼这孩子连个靠谱亲戚都没有。”
说着好像想到什么一样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他没心思去深究这一眼，他的心被双无形的手揪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疼。
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听见自己干巴巴的问：“后来呢？小北现在在哪里？”
“都是村里看着长大的，谁家都不忍心。每次收了粮食以后家家户户都会给他匀点拿过来，小北也懂事，农忙都赶着去给大家帮忙。”说完指了指远处，“刚还看见他在田里帮忙割谷子呢。”
他谢过王晓勤，匆匆往田边走去。
烈日当空，晒的人想吐。
远远看见田里的少年一手拿镰刀，弯腰曲背，一手抓稻秆，刀落手起，旁边立刻堆满小山一样的稻穗。
他看呆了，甚至忘了打招呼。
还是少年在挥舞镰刀准备割下一茬的间隙先发现了他。
他一直注视着少年，所以清楚的看见了少年在望向他的时候一闪而过的惊讶，之后又木然地低头劳作。
他疑惑不解，正准备直接开口叫他。却见少年弯着腰，割下一把水稻，甚至没有直起身子就这样第二次抬头，定定地看着田坎上的人，对他的存在仍旧存疑，难以置信的目光里，还带着一丝丝茫然。
他没想到短短三年，再次见到江北时会差点认不出来。
从前的小霸王低眉顺眼的站在那里，等他唤了好几声小北，对面的小孩才终于确认他的存在，慢慢直起腰，嘴角微颤，仿佛有很多话要说，却最终没有发出什么声音，连简单的打招呼都很艰难一样。
稻田的主人显然也认出来路边的他，跟他打着招呼打破这沉寂，转身又拿过少年手里的镰刀，“小北，你哥回来啦！赶快回去吧！”
见少年没动静，又催到，“兄弟俩好久不见了，赶紧跟你哥回去。”
少年还呆在原地，任由手中的镰刀被人抽走，另一只手还捏着刚割下的一把稻谷。脸上全是汗，瞪得大大的眼里有些水光。
江南从恍惚里回过神，赶紧表示感谢，“谢谢大伯，这么长时间小北受您照顾了。”
庄稼人爽朗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大家一个村的，都是应该的。”
夏末的水田早已干枯，地里被晒出一道道裂痕，能看见底下的黄色泥土。金黄色的稻田里偶尔传来几声斑鸠幼鸟的叫声，江南一脚踩进田里，伴着鸟鸣走近少年。
他伸手去拿少年手里的稻穗，少年一个侧身避开了。
“会痒的。”江北看着他裸露在外的两条胳膊轻声说，然后把手里的稻穗放在旁边。
江南今天穿的是短袖，确实不适合干这活儿。
稻谷扎人，粘在皮肤上痒的不行。说来惭愧，以前农忙的时候养父母都不怎么让他下地，最多只是让他干播种——比如往刨好的坑里丢花生米这样的轻快活，反倒是江北，因为从小比较皮，倒是没少被指使着翻地锄草之类的。
大伯催他们赶紧回去，江北坚持要挑一担谷子回去，他没有拦着，只是自己接过扁担，让他弟背背篓走。
他弟本来还不干，他指了指自己穿的短袖，他弟就不再挣扎背着背篓就走在前面。
哪怕是三伏天，收稻谷的时候大多数人都选择穿长袖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田里的虫子不说，稻壳粘在身上会让人痒得不得了。
江北就是标准的长袖长裤，甚至连裤腿都扎得严严实实。
两兄弟把谷子弄到院子里摊开晒好，主人家邀请他们俩一起吃晚饭，江南觉得自己才回来就蹭饭不太好意思，强烈推辞。
江北欲言又止，跟主人家打招呼说自己先回家换个衣服就抬腿离开了。
江南跟着往家的方向走，本来两人是并排着走的，但很快他就发现江北脚程很快，他隐隐有些落后。俩人一前一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说是聊天，其实是江南单方面的像江北发问，好在江北有问必答，但也只是问什么答什么，跟小时候的话痨形象相差甚远。
两家隔得不远，没一会儿就到了江南熟悉的地方。
到院子里江北毫不在意的脱掉衣服，拿着葫芦舀起水缸里的水就哗啦啦往身上冲。
江南看见了江北肩膀上的红痕，脖子上晒褪的皮，以及手心的血泡，心里越发的不是滋味。
他想起养父母对他的好，几乎是瞬间下定决心要带江北走。他这样想着，不顾兄弟俩多年不见彼此还有些生疏，脱口而出，“小北，跟哥走吧。”
正在冲凉的人没有立刻回答，哗啦啦的水声放缓了。
自从他哥走后他经常梦见他哥回来看他，但是每一次醒过来都只剩失落，后来他就不喜欢做梦了。
父母去世的时候他更是经常幻想他哥突然出现，回来接他。结果不出意外又是一次接一次的失望。
九年制义务教育学费不花钱，但是学杂费是怎么都凑不够的，谁家都没有余钱。
这两年靠着村里人的接济勉强度日，学早就没上了。
他甚至都不敢想以后该怎么办，跟别人去打工好像也得要初中学历呢。
现在这个人突然就出现了，一开口还要带他走。
做梦都不敢相信啊，毕竟失望太多次了。
太不真实了。
可是心里还是忍不住窃喜，他没有忘了自己。
自己还有最后一个亲人。
他舍不得。
但是还是有点犹豫，他怀疑他哥到底知不知道带自己走意味着什么？
他问：“你家里人会同意吗？”
江南心想这小屁孩担心的还挺多，几乎是毫不犹豫回他：“哥现在一个人住，可以自己做主。”说完充满期待地看着江北。
好在江北的回答没让他失望。
趁着江北冲洗的工夫，江南去隔壁拿了自己的行李。
王晓勤热情邀请他吃晚饭。
他们村民风淳朴，大家都老热情了，到了饭点都会吆喝两句。
他再次拒绝，王晓勤也没再说什么。
等他回到隔壁的家里，往厨房一站看见空空如也的碗柜，一贫如洗的灶台才明白他误会大发了。哪里是什么民风淳朴热情好客，而是他们都知道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纯粹担心俩孩子挨饿。
江南两眼一黑。
江北熟练地翻出一把挂面和两个鸡蛋，踟蹰着开口：“家里只有这个了，要不吃鸡蛋面？”
最终他们的晚饭也没有在家里吃，因为不一会儿就听见刚刚帮忙的那家人在大声叫他们兄弟俩吃饭，乡里乡亲的果然是最真诚的！
毫无疑问第二天两人的早饭就是鸡蛋挂面。
吃完饭兄弟俩连夜收拾行李，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可收拾的。
就把初中课本全部装好就算完事。
江父江母出事的时候是江北初二下学期，后来读完初二就没有接着上了。
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江南心里的悔恨更深了。
恨自己没有早点回来。可是这种悔恨是没有道理的，两年前他还是个高中生，自己都还在高中宿舍里顾影自怜，就算回来了又能怎么样呢？
学肯定得接着上，趁着暑假得抓紧时间给小北补课。初二的课程复习一下看看落下多少，情况好的话就直接读初三，不行就再读一年初二。
他像个家长一样在心里盘算，从决定带走江北的时候开始，主观上他就有了一个大人的觉悟，突然生出了隐密而伟大的责任感。
不远处三轮车伴着尘土纷扬而至。
他被刹在眼前的红色三轮车猛然拉回现实。
挤在狭小的后车厢里，改装过的车厢也就是焊了几根铁架子，上面又搭了一层防水布，平时遮风挡雨很是有用，但是盛夏又闷热得不行。
人都坐满了，三轮车再次发动的时候，四面八方的风从车头穿过车厢，带来的一点点凉意，稍稍安抚了车里人烦躁的心。
三轮车慢悠悠地往前晃，路过一丘丘金黄的稻田，转弯上坡，将一片片青绿的橘子树甩在身后，摇摇晃晃逐渐变小直至消失在小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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