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辞,这些磁带……好像都不是我的。”
许葭蹲在纸箱边,小半个身子埋进纸箱里堆砌出的磁带山里,指尖掂起一盘标着A004的磁带,壳子是磨砂透明的,边角贴着几枚已经发黄的星星贴纸。除了这个,还有很多的磁带也让许葭的眉头越来越皱起来,这很奇怪,为什么有这么多的磁带,从哪来的?从哪来的?
她的脑袋里全是这个疑问,但最后还是把磁带全搬出来了,一个一个翻看着,想要查询这些磁带可能来自于哪里,但是想了很久还是没有答案。
翻找的时候还是傍晚,等她翻找完坐在那发呆的时候,已经天黑了。
她找了一个小篮筐,里面已经有几个陌生的磁带,拉长的影子落在地上,许葭看着有些烦闷。
天黑后屋里只亮一盏黄光台灯,整面墙都被晃悠悠的磁带影子投映着,全都是陌生的存在,许葭莫名的因为这些磁带带来的陌生感而感到恐惧。
她可以接受一些比想象中奇怪的事情,但是在奇怪里又带着陌生反而让她觉得恐惧,从标记编号,到手感看起来都不属于她。
“耶,你终于发现啦!”青辞的声音从模拟器(录音机)里蹦了出来,带着一种明显偷笑着的语调,对于许葭发现这个变化感到认可,“我还以为你要到下个月才注意到哦。”
“……什么意思?”许葭头也不抬,把A004丢进一叠未整理的小篮筐里。
“就是说,你手里这批磁带嘛,”青辞轻快地说,“有很多都不是你的回忆,它们是……他人的情绪记录残片,你只要听过之后,就会在他人寄页里保存。”
许葭皱了皱眉。她现在已经很熟悉模拟器的运行逻辑,每次进入情绪模拟之后,自己的磁带可以在完成后,带出一个融合物件收录进她的情绪物件盒。
而这些陌生的磁带,暂时没有触发过她的情绪。
“那为什么会出现在我这里?”
“有缘嘛!”青辞咯咯一笑,还带着鼓掌音效。“你刚好走到人家的故事旁边,磁带就顺着线掉到你兜里啦。”
“青辞,别卖关子。”
“哎呀好啦好啦。”青辞拖了个长音,“这些磁带,的确不是你产生的情绪,但模拟器其实是开放型系统,当你和某段情绪产生共振,或在物理空间临近记录点,系统就有几率调取并暂存那个片段,也就变成了磁带出现在你这里,你可以理解成情绪信号塔,偶尔会接收到别人喊进来的一句话。”
“……那我可以看吗?还是这些只是暂存的?”
“当然可以看!不过嘛,得先‘调频’。”
“什么意思?”
“你还记得第一次看到别人的磁带吗?那时候是需要情绪共鸣值匹配才可以的。”
“ 嗯,我记得。”
“所以每一盘其他人的磁带都有情绪共鸣指数,你跟它的情绪贴合度决定了你能不能解码其中内容。”青辞说着,模拟器界面浮出淡蓝光圈,在许葭面前展开了一个悬浮列表。每盘磁带旁边都标注了情绪共鸣指数以及推荐观看模式。
【A004 共鸣指数92 推荐:旁观】
【B011共鸣指数89 推荐:旁观】
【C002共鸣指数78推荐:替代】
【D027共鸣指数94推荐:旁观】
【E008共鸣指数91推荐:不观看】
虽然很多是情绪共鸣指数很高,但是青辞给出来的建议还有不观看,这很奇怪,许葭心里的疑问堆成山了,但是她并没有问出来。
许葭扫视了几眼,手指轻点磁带编号A004,数据投屏拉近。她发现上面附带着一个标签云,算是对这个磁带的情绪总结?但是压抑、忍耐、背后议论这些词,让许葭几乎是猜到了故事的一些可能性。
“你看,这个推荐模式是旁观。”青辞像个导游一样兴致勃勃,“就是说你不能以第一人称进入,但你也可以进入模拟,这比坐在剧场最后一排看一场记忆放映电影更有体验感。如果是替代,那你就可以亲自代替这个磁带的人去感受她的情绪,像一梦回过去那样。”
“那……不观看是?”
“就是模拟器判断你的精神状态暂时不适合观看,会自动上锁。如果你执意要看,可能会产生心绪紊乱,轻则头痛,重则……”青辞声音陡然变小,“呃,重则你就得躺着缓一天,不划算不划算。”
许葭没有说话。她记得E008那一盘的标签是难以启齿的羞耻、青春期。她仿佛立刻能闻到那种难以挥散的来自磁带拥有者藏在心里的尴尬情绪,许葭站起身,揉了揉太阳穴,把磁带都重新按共鸣指数排了序,分成了三摞,一摞是可旁观类,剩下的就是可替代类及不推荐观看类。
“你看我是不是很会归类。”许葭喃喃。
青辞嗯哼一声,似乎很满意:“哇,许葭你有点收藏家的样子啦!我等这一天好久了!”
她没有接话,打开外卖软件点了一份宫保鸡丁套餐,又加了一杯乌龙奶茶,付款页面卡顿了一下,青辞还在一旁问:“咦?是没钱了吗?”
“闭嘴。”她冷冷道。
外卖预计三十分钟送达,许葭趁这个空档,把刚刚分好的磁带一一放进桌上抽屉。每盘磁带边上还放上一个小标签贴纸,归类和标注的过程让她感到意外的安心,好像回到学生时代,一页页地抄写语文笔记那样,一种有序世界的假象。
青辞没有说话,像是察觉到了她的情绪微澜。
“你准备今晚看哪一盘?”青辞终于打破沉默,“要不要我推荐?先来一盘轻松点的咋样?”
许葭盯着好几个堆在一起的磁带,深深叹了口气,然后只说一切等吃完饭再说。
“那行吧~那我提醒你,吃饱了别睡着咯,不然磁带自己跳出来会吓你的!”
“闭嘴。”
青辞嘿嘿嘿笑了一声,声音缩进模拟器里,整个房间顿时安静下来,许葭站起身,拉开窗帘一角,夜幕下的城市依旧亮着,远处广告牌滚动着五彩字幕。她忽然想到这些磁带的他人,他们现在在哪,是否也像她一样,能有机会看到别人的故事?
可是看到别人的故事,真的是好事情吗?
许葭拿起标签是A004的磁带,压抑、忍耐、背后议论这些词,让她忍不住好奇这个2009年的故事到底是什么?
不过,她并没有开始模拟,反而是独自坐在阳台,黑着灯他就只看着自己能看到的一切,毫无目的的放空,那天的风吹得有点怪,或者说上海的风总是这样。
青辞总是在她耳边重复说着过去的那些东西,还问她有没有什么记忆深刻的,比如一堆捆成束的十元三本言情小说,封面泛白,女主永远在落泪,男主总戴着墨镜看天。
“ 没有啊,我记得那些杂志还是挺贵的,什么艾格,飞言情,飞魔幻,啊,我喜欢男生女生,我喜欢鬼故事。”
“我知道你很喜欢这个,回去看看,还能继续追连载。”
许葭忽然就动摇了,从她动摇的那一刻开始,仿佛有人将她拽回去,好像被拉回一间热气蒸腾的教室,墙上贴着苦战一百天,笑迎中考横幅,课桌缝里塞着皱巴巴的《考试与评价》小册子。
很快,房间的四壁轻轻荡起涟漪,像在呼吸,放在屋里的模拟器发出一声细微的咔哒,世界开始塌陷又重塑。
再睁开眼时,许葭已经站在一所陌生初中的楼梯拐角。阳光从窗台洒下来,地板是灰白色的旧瓷砖,墙上贴着略有褪色的公益海报,《地震来临怎么办》、《科学防甲流》、《八荣八耻》。
更下方,是一张印着“××名师小升初辅导班”的广告纸,被不知谁贴到了初三楼下的公告栏里。角落处写着,“保过承诺制,签约家长保障。”显然早已过期,却没人撕掉。
许葭打量着周围,看得出来这是一所典型的县级中学,楼道里混杂着试卷纸张的味道、粉笔灰和汗水,夹杂几声鞋底蹭地声与嗡嗡的低语。许葭看了看自己,依旧是像一个透明的幽灵站在那里,看着来来往往的学生没有一个人注意她。
许葭跟着一个身穿深蓝校服、扎着歪歪马尾的女孩走进教室。那女孩坐在靠窗倒数第二排,桌面上堆着《五年中考三年模拟》《同步练习》《名校冲刺预测卷》,女生正拿一支自动铅笔狂刷选择题,眉头紧锁,手腕微颤。
桌角放着一本粉红色小本本,角落卷起,封面写着心事留言本,许葭走过去想要确定一下,她觉得这个本子似乎跟自己小时候和同学们写的那种一样,只是还不等许葭走过去,突然,前桌女生回头敲了敲桌面:“喂,徐彤,轮到你写啦。”
马尾女孩,应该是徐彤,她的脸色一下紧张起来,慌忙将练习册一推,抽出那本小本本,翻到空白页,写上两行字。
“我怕考砸。怕爸妈又吵。怕老师翻白眼。”
徐彤写完飞快盖上本子,像是刚刚完成一次极端冒险的传递。
那本留言本随后又被下一个人抽走,像一个在暗中传递恐惧的器皿,许葭在旁边看着,只觉胸口有些发闷,徐彤不是许葭。但她又是她。
模拟器让许葭看到这个世界,却不给她改变世界的能力。她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稚嫩又用力的生命,在自己的青春里焦灼地喘息。
下课了,有人开始收拾书包,有人站起来捶腿,有人低头看表。马尾女孩只是呆坐着,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前方。她的手不自觉地扣着桌角,一小块黑色漆皮已经被她剥掉。
教室的光忽然暗了一些。许葭站起身,望着她,仿佛回到自己也曾在初三某个春天,踩在同样晃晃悠悠的地板上,心跳里有一个念头,“我不要失败,但我也快受不了了。”
许葭忽然意识到,也许是这个副本真正要告诉她的东西,是曾经的那群同龄人身上的焦虑、压抑、忍耐、背后议论。他们不只是被标准答案压迫的考生,更是早早陷入系统化焦虑的孩子。
教室的窗帘是米黄色的棉布,被太阳晒得有些褪色,讲台上老师还在讲试卷讲评,黑板右下角写着一行大字:“距离中考还有69天。”粉笔的白尘飘进空气,在光线中显出斑斑点点的轮廓,像极了这间教室中无形但紧绷的焦虑。
课间时分,女生们三三两两地围坐在一起,传着一本用彩纸包了封面的手抄本。
有人写:“他借我笔时笑了一下,我一整节课都没听进去。”
有人写:“她头发上有个发卡,是Hello Kitty的,太可爱了。”
许葭凑过去看了眼,一眼就知道这是传说中的暗恋宣言,每页都密密麻麻写着几行话,页脚处署着化名,像是偷偷留在树洞里的愿望,又像是不敢说出的出口。许葭站在她们身后,看见徐彤翻开手抄本,在一页空白处迟疑地写下:“我喜欢你,但你成绩太好,我不敢再靠近。”
她写完,又悄悄用另一页叠了过去。仿佛这样一来,那些无法说出口的心情,就不会成为被笑话的对象。
另一个角落,其他女生正凑在一起交换彼此MP4里的电子书,话题全是《泡沫之夏》《会有天使替我爱你》,他们口中最能理解青春的小说。
一个留着碎发的女孩咧着嘴说:“你知道小鱼大心写的《O遍天下》吗?哎呦,里面男主全都爱她一个!”边说边把手机贴给另一个人看,生怕对方错过了小说的狗血情节。
“还有《恶魔法则》《八O临门》,我妹说是腐女福音,可是这跟腐女有啥关系?”另一个女孩咳了一声,故作成熟地点评。
许葭听着这些熟悉而遥远的名字,仿佛整整一代人的情感模板正在眼前重建。那个年代的少年少女,不理解什么是PUA,不知道内耗是什么意思,他们只是借着故事里的宿命纠缠,想象一种更热烈、更彻底的青春可能。
午饭时间,妈妈骑电动车送来的饭盒还散发着热气,徐彤坐在靠门的位置,慢慢地吃着香喷喷的青椒土豆丝和米饭。她的作业本摊开在桌上,封面贴着S.H.E三人的贴纸,中间夹着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条,上面写着,“中考要来了,我好怕。妈妈说只要考上实验中学,就奖励我去肯德基吃个套餐。可是……我好像不再饿了,只剩下困。”
许葭看着那张纸,内心泛起一阵轻微的刺痛。那是怎样的一种疲倦呢?不断重复的练习题和被期望填满的志愿表,还没有达到的期待也藏着一些失语与虚空。那时所有人都告诉你,“努力就能改变命运。”可真正在体会那句话的人,常常没有机会质疑它。
广播里响起放学通知,“下午四点半全体初三年级集合,发布模拟考成绩排名。”一瞬间,教室里的空气仿佛冷了一度。
徐彤没有说话,转过身,对身后的同桌露出一个用力维持的笑,“要不你先走,我晚点一起。”
许葭站在她背后,望着那抹笑容,想起自己年少时,也有过类似的表情,明明快撑不住了,却还要微笑地维持一个乖的外壳。
校广播的声音嘎然而止,像是提前按下了暂停键。紧接着,楼道里传来年级主任熟悉的嗓音,抱着一摞成绩单,一步步走向初三(4)班的教室。教室里顷刻安静,连原本搓橡皮的声音也消失了。
“徐彤、年级排名第135名,比上次退步了12位。”
“田景辰、第52名。”
“王梦、第289名。”
一行行名字报出,像电流经过众人脊背,汗液浮上手心。没人说话,有人低头整理卷子,有人翻旧练习册装作若无其事,只有许葭一个人站在窗边,望着夕阳下快被拉长的影子,像一排已经习惯低头等待命运的剪影。
徐彤接过试卷,表情平静。她在没有哭,只是回到座位,静静把那份打印纸对折、再对折,最终塞进了粉红色的文件袋。
“你妈会骂你吗?”她身后的男生小声问她。
“不会。”她轻声说,“她会说‘你该知道什么叫差距了吧。’”
许葭站在走廊尽头,看着一排学生默默走出教室。夕阳正从楼梯口斜洒进来,照在一个个低垂的额头和沉重的书包上。
许葭记得自己曾在另一个时代、另一个教室里,也经历过类似的时刻,她依稀听见那个时代的共同语言:
“你这次数学怎么才78?”
“你英语这么差,以后能上什么高中?”
“你自己看看人家小陈,从来没考过90分以下。”
不是打骂,但这样的话语更令人恐惧的,一种以‘我为你好’为名义的羞辱,总是喜欢用成绩评估出学生的差距,是每个人都在被默默标号,却无力挣脱的既定轨道。许葭跟随着徐彤走回她的出租屋。是一间夹在老城区巷子里、与外墙剥落的楼道混居的小屋。
进门时徐彤的母亲正在打电话,一边削着苹果,一边说,“没考好也不能老是这样吧?都说再不行就别读重点了,找个职校学点技术。”
徐彤没吭声,默默换下校服,坐到窗边。她翻开笔记本电脑,是个已经跑得吱吱响的老机器。
她打开人人网,刚刚注册的页面还空着,只有一句个性签名写着:“这个世界会不会给我留一个小小的位置?”
她在一个泡沫之夏应援团小组里发了一条贴子:“你们觉得夏沫最后选择欧辰,是真的爱,还是只能妥协?”
没有人回复她。那时的网络刚刚兴起,它还没有足够迅速地反馈你被看见,也没有热评一说。每一条没有回复的发言,都是在等着被看到和发现,徐彤看起来很孤独,许葭几乎可以触碰到那个女孩的孤独。
夜深了,徐彤合上电脑,打开抽屉,拿出她那本粉红色本子。翻开第一页,是两年前她写的梦想,“我要考上最好的高中,以后当小说家。”而现在的那一页上,她写着,“如果不行也没关系,我想做的事,或许不是别人定义的行。”
徐彤望着窗外一闪一闪的街灯,似乎在用灯光描绘时间的轮廓。
凌晨五点三十,天边泛出一抹青白。
徐彤从床上坐起,像是被什么预设的时间机制唤醒。她洗脸、换衣服,沉默地将所有文具收拾进书包。母亲已经出门上班了,厨房里有泡好的一碗方便面,上面扣着一只浅灰色的搪瓷碗。
“自己热着吃,别忘了拿伞。”桌上留着一张便签,熟悉的笔迹没有署名,不过一眼就知道是谁写的。
徐彤没有吃。她穿上校服,背起书包,静静地打开门。
雨后的清晨,水泥地上的潮气被橘粉色的天光映出一层微光。她绕过垃圾桶,穿过巷子,走到学校的路上。许葭一直跟着,像影子那样静默存在,只是看着。
走到巷口时,有个男生和徐彤打招呼,是她文艺汇演时的同组成员,表演《Super Star》时她负责唱Ella的部分。他笑着问她:“你下次想不想试试唱Selina?我觉得你声音其实也挺合适的。”
徐彤一愣,然后点点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许葭站在十字路口,看着徐彤越来越远的背影。
新的一天,徐彤似乎也可以重新拾起一点点做自己的可能,许葭在想,或许现在就是这次模拟的出口,她不会带走任何物件,但她记住了徐彤的故事,这一种记住,就在许葭心中落地。
她从模拟器中睁眼的瞬间,窗外的上海已经晨光微亮。
录音机还在播放,但磁带很快转到尽头,发出咔哒一声轻响,这次的模拟彻底结束了。
许葭起身,走向厨房。她冲了一杯速溶咖啡,站在窗边,看着街道上早起的行人,一时间竟觉得那些行色匆匆的背影里,有那么几个,像极了自己曾经在模拟器组成的世界里遇见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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